序幕 你在此地(第2/5頁)

但他知道:無論現在,還是將來,他本人都不是這些人中間的一員。

“你知道嗎?”他隨口發問,“最早的《石經》,真的是刻在石頭上的。就是為了讓它免於遭受篡改,不必去適應時代和政治訴求。也為了讓它萬古長存。”

“知道。”他的同伴說。

“哈。是啊,經文刻錄的時候,你們很可能就在現場,我都忘記了。”他嘆氣,目送那些人類女子走出視線。“愛上你還算安全。你不會讓我失望。你不會死。而且我提前知道這份愛的代價。”

他的同伴沒有回答。他實際上也沒有期待答復,盡管有過那麽一點兒希望。他一直都如此孤單。希望是無足輕重的東西,正如那麽多其他類型的感情。於他而言,反思只能帶來絕望。他已經花了足夠多的時間考慮這種事。如今已非優柔寡斷之時。

“有條戒律,”那人張開雙臂宣稱,“也早就刻定在石頭上。”

想象他臉部肌肉抽痛,因為笑了太多。他已經持續微笑了好幾小時,上下牙齒相抵,雙唇向後咧開,兩眼微微眯起,讓鴉腳紋顯現。微笑有一套訣竅,遵照執行才能讓人相信你的真誠。永遠都要特別注意自己的眼睛;要不然,別人就會看出你對他們的痛恨。

“刻出的字跡不容變更。”

他並沒有特別針對任何人說話,但在那名男子身旁,的確站了一個女人——至少像是女人。她對人類性別的模擬僅止於表面,只是禮節。與之類似,她身披的寬松袍服也並非人類衣裝。她只是讓身體表層的堅硬物質變了形,讓周圍這些脆弱、速朽的生物更容易適應。從遠處看,這些幻象的確足以讓她看起來很像靜立不動的人類女性,至少能偽裝一小段時間。但是湊近了看,任何假定在場的旁觀者都會發覺她的皮膚是白色陶瓷——這句話不是比喻。作為雕像,她應該算是美麗的,盡管以當地人的藝術鑒賞品味而言,線條過於大膽寫實。多數尤邁尼斯人更喜歡禮貌的抽象藝術,勝過粗俗的現實主義風格。

隨後她轉身朝向那名男子——動作很慢。食巖人在地面之上總是行動遲緩,只有在地下才迅捷靈活——這個轉身動作,讓她富有藝術感的美妙軀體完全走了樣。

男子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情形,但還是沒有朝她的方向看。他不想讓自己的反感破壞了當前的氛圍。

“你們打算怎麽做?”他問那女子,“等這事完成。你的族群會不會從廢墟中崛起,取代我們接管世界?”

“不會。”她說。

“為什麽?”

“我們很少有人對那種事感興趣。無論如何,汝等還會在此間存續。”那男人明白,對方說的“汝等”是復數。你們的族群。人類。她常常把他視作整個人類的代表。他也同樣對待她。“你聽起來很確信。”

她沒有理會這句話。食巖人很少願意說廢話。他很滿意,因為她說話的聲音反正也會讓他煩;這話語聲並不會像人類的聲線一樣震動空氣。他並不知道這些異類怎樣發聲。他也不想知道,但他的確想要對方安靜。

他想要一切都安靜。

“終結,”他說,“拜托啦。”

然後,他啟用自己全部的精細控制能力——這個世界通過愚弄、欺詐和暴力教會了他的能力——出擊;動用他的師長們傳遞給他的全部官能——來自一代代的淩虐、哄騙、邪惡遺傳選擇過程的官能。他十指張開,微微顫動,在自己的感官地圖中找到若幹震顫著的小點:那是跟他一樣的奴隸們。

他無法釋放他們,至少在現實意義上不能。他此前曾經嘗試,並且失敗。但是,他畢竟可以讓這些奴隸的苦難服務於更加偉大的目的,而不只是把一座城市變成廢墟,讓一個帝國陷入恐懼。於是他深入地底,緊握那嗡嗡振鳴的一整座城市——它全部的嗡鳴、來往、震蕩和波動,以及更深處那更為平靜的巖床,還有巖床以下翻滾的熱浪和壓力。然後他探入更大範圍,握住滑動拼板一樣的地殼,整座大陸紮根的地方。

最後,他擡手向上,汲取空中的力量。

他攝取這一切——地殼,地幔,所有人類的力量,全部握在他想象的雙手之中。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他並非獨自一人。大地與他同在。

然後,他讓一切碎裂開來。

這裏是安寧洲,就算是它最安定的時候,也算不得安寧。

現在它波動、戰栗,天翻地覆。現在它表面出現一條斷裂帶,大致呈東西走向,過於平直,過於規整,不自然之處顯而易見。它貫穿大陸腰線。而裂谷的起點就是尤邁尼斯城。

斷裂帶又深又陡,像是切斷了行星的血脈。

巖漿從它底部湧出,新鮮的血紅巖漿。大地很善於給自己療傷。以地質尺度而論,這道傷口很快就將結痂;然後,治愈一切的海水就將湧入,將安寧洲截斷成兩片大陸。不過在此之前,傷口中冒出的將不只有熱力,更有帶毒氣體和油膩的黑灰,在幾周內就足以覆蓋安寧洲表面大部分空間。一切植物都將死亡,以植物為食的動物將餓死,肉食動物也會隨後餓死。冬季將提前到來,極冷,持續時間將很長、很長。它當然還將過去,像每一個冬季一樣;然後,這世界依然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