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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說,每個人對待回憶的方式不同;但總而言之,這些玻璃寄物櫃,就是為了那些無法拋卻的回憶、無法拋卻的時間而永久設置的。只要他還在,只要溫室花房還在,只要海與海的浪濤聲還在;那些玻璃寄物櫃,那些貝殼中的回憶,就會被永遠留置在那裏……”

Eurydice暫時沉默了下來。他們正穿過一條寂靜的青石小巷。這是主街上那些茶樓酒肆的後巷;小城中陰影晦暗的,背過身去的另一面。門縫裏隱約可聽見鍋勺杯盤之撞擊。人聲。淩亂的樂音。小門推開,少女提著一小桶水潑灑在路面上。前方院落無人,一匹接著一匹,五顏六色的蠟染布巾晾滿了整塊空地。路燈昏黃,多彩的布巾在風中一掀一掀地拂動著,像幽魂,又像是某種遲疑的心緒。

“……我記得那次旅行。我記得那次造訪。”Eurydice繼續述說,光影在她臉上刻印出無數流動的,明暗縱橫的線條,“在我17歲離家前不久,在某個短程旅次裏,父親突然帶我拜訪了那家小店。那間濱海的‘Remembrances’。事後回想起來,或許那是父親為我預備好的、我長期離家前的儀式吧。

“我們到了‘Remembrances’,穿過溫暖的花房,穿過那一整片蓊郁的美麗花草,穿過某些會發出聲音的植物品種,穿過那些聒噪的啁啾鳴叫,來到那堵玻璃磚墻前……遠處可以看見濕冷的海。規律的浪潮聲與透明的光線在空間中來回移行。像一個巨大夢境的一部分。父親拿出鑰匙,打開了貝殼櫃門,搬出了一個木箱子……

“我們把箱子搬到小店的民宿房間裏。打開木箱的那一刻,我記得我心跳得很快,手心裏都是汗。畢竟對媽媽的記憶已是那麽久遠之前的事了,畢竟我曾經在意這件事,在意了那麽久——

“打開之後,我將裏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擺好,仔細看過……然而我立刻就失望了。我不明白那和其他任何一個女人,在旅行時所攜帶的私人物品有什麽不同。不過就是幾件衣服、兩本小說、兩張模糊不清的照片、一把梳子、一只死去多時的幹燥芯片蟲標本一類的東西,再加上一張尺寸很小,大概只有巴掌大的炭筆素描……簡略幾筆,像是母親在無聊旅途中的隨手塗鴉……

“原先我以為或許能找到一些和父親與母親的婚姻或愛情有關,或是與我有關的紀念品;卻什麽也沒有。然而更令我沮喪的是,在打開這個箱子之前,那麽漫長的時間裏,我究竟是在期待著什麽呢……”

Eurydice低下頭,終止了她的述說。她的聲音聽來還算平靜,聽不出太大情緒波動。暗巷中,亮度微弱,巨大的煙花在Eurydice身後的天空中突然炸開。Eurydice的臉沉落入逆光的黑暗。是以即使在那光亮的瞬刻,K依然無法清楚看見她臉上的細微神情。

然而關於雙親的事,Eurydice也沒再多說些什麽。或者說,至少就K記憶所及,彼時細節便是如此了。

這必然與K此刻在技術標準局局長辦公室裏所經歷的景象全然相異。夢境播放器中,安靜而黝黯的夢中並無任何聲音留存。整個夢境只是一個在古城青石板路上漫步的過程,冗長而單調。那與K的記憶大致相符,沒有任何意外歧出。而後尚無聲無息地結束了。甚至可以說,那夢的殘缺性格如此明顯(相較於真實經驗,那夢境顯然有種摹本或贗品的,實體感匱乏之暗示),以至於在透過夢境播放器觀看當下,K並不感受到當初在那座小小的古城裏,聆聽Eurydice述說那些幼時瑣事時的情緒印象——

那罕見的,關於Eurydice的黯黑之印象。那與Eurydice日常的甜美笑顏何其相異。像一個黑洞。一個藏匿於時間之流中,傾向於將人之意識吸噬其中的,記憶的黑洞。K尚清楚記得,在彼時,那座古城的新年,在Eurydice那清冷的敘說中,他幾乎就要將那從來無法啟齒的秘密給說出口了——

(其實……我並不是……一個人類……? )

但終究沒有。或說,當然沒有。K只是摟住了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問她:“你還好嗎?”他停頓了一下,“現在還會……很難過嗎?”

Eurydice輕輕笑了,小聲地回答:“不會了。不會了。都是過去的事了……”

而後她沉默了下來。K看見她突然回頭,望向方才煙火的方向。剛剛染紅了夜空的煙火,現在看來卻一點痕跡也沒有,仿佛從來不曾發生過一般。


[1] 維基百科“幻火”詞條說明(2295年10月12日最後修正),部分節錄如下:“以歷史觀點而言,幻火為古典時代鞭炮、煙火等之替代物,約22世紀中葉左右開始普及……其制作之原理普遍被媒體界以‘水火同源’昵稱之。此類火焰造型技術主要為納米科技之某一分支,目前廣泛應用於大至巨型幻火,小至微型幻光、燈花等火焰裝飾物之領域……”關於“幻火”技術原理,斯裏蘭卡籍著名犯罪小說家E. Basu於其作品《重金屬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