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帝對話

卡爾·薩根死了,死於上帝之子耶穌誕生兩千年後,公元1996年12月20日。

他的靈魂,或曰他的精神,或曰他的思維,緩緩離開了那具肉體,那具使用了62年後被骨髓癌毀壞的軀殼,開始向天界升去。實際上,“升”和“降”的詞語用在這兒已不合適,冥界中沒有上下左右之分,沒有過去未來之別。無數亡魂擁擠著,碰撞著,糾結著,向那個不不可逃避的歸宿奔去。

只有卡爾·薩根的“思維包”還保持著獨立,保持著清醒。他盡力團緊身體,抵抗著周圍的壓力和親和力,進行著必要的拓撲變形,但最終保持了自己的特征和完整性。終於,他從急流中脫身,刹住了腳步。

他睜開眼睛,向這個世界投去了第一瞥。這是在哪兒?是在什麽時代?自他辭別人世後又過了多少時間,是一秒鐘還是一萬億年?遠處有一個幽深的黑洞,它正貪婪地吞食著周圍的一切:空間、星體、光線、精神化的物質和物質化的精神。薩根知道那兒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那裏面是絕對高熵的混沌,不允許絲毫的信息傳遞。宇宙將被抹去一切特征一切記憶,在黑洞中完成一個輪回。

所有亡魂都在向黑洞中墜落,只有他例外。他高興地發現,自己具備了抵抗黑洞吸引的能力。

我當然不能沉淪,我的思考還未完成呢。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對面那個老人。老人深目高鼻,瘦骨嶙峋,簡陋的褐色麻衣遮不住枯幹的四肢,長發長須飄拂,遮沒了半個面孔。老人同樣超然於急流之外,卓然而立,雙目炯炯。他向薩根伸出雙臂:

“歡迎你,我的孩子。”

卡爾·薩根微蹙雙眉,冷靜地打量著他,在嘴角綻出一絲微笑:“我想,你就是那個大寫的他,是主宰宇宙萬物的上帝?”

老人平和地微笑著:“對,那是我的一個名字。孩子,我特意來迎接你進入天堂,跟我來吧。”

薩根卻沒有回應上帝的熱忱,他冷靜地說:“那麽,我想你知道我的名字?”

“當然知道。卡爾·薩根,20世紀美國的科學家。你一生無私無畏,弘揚科學之光,鞭撻偽科學、邪教和一切愚昧的東西。在民眾心目中,尤其在青少年心目中,你已成了科學的化身。”

薩根應聲道:“那你當然知道我對上帝的態度!非常遺憾,我從不信仰上帝,甚至在我的絕筆中,我還盡己所能,抨擊了聖經的偽善和道德悖亂。在聖經這本書裏,你似乎算不上一個仁慈的牧民者。你毀滅了諾亞時代的人類,毀滅了所多瑪城和俄摩拉城;你縱容雅各,讓他欺騙示劍城的男人行了割禮,又趁他們割傷未愈屠滅了全城;你為一個金牛犢(所謂的異教崇拜)殺了三千以色列人,又唆使以色列人屠滅了耶利哥城、艾城和亞摩利五國……聖經中到處是仇殺、滅族、通奸、亂倫。我很奇怪,你怎麽好意思把它留給塵世呢。”

聽著這些刻薄的評論,上帝微笑不語。薩根想,他很快就會惱羞成怒了,也許他會把死人再殺死一次?但他一無所懼,冷笑著繼續說道:

“你派到人世上的牧羊人更說不上是道德的楷模。是否需要我幫你回憶一下?中世紀的教皇福爾摩蘇斯被他的繼任者從墳墓中挖出,砍去手足,遊街示眾。教皇本篤六世、本篤七世、約翰十四世、約翰十六世都被繼任者殺死,甚至割耳剜舌。教皇格裏高裏和英諾森成立了兇殘的宗教裁判所,在它肆虐期間,估計有500萬人在宗教火刑柱上被燒死,其中包括成千上萬的所謂‘女巫’,也包括科學家阿司柯裏、布魯諾、塞爾維等,另有培根、伽利略等科學家被判終身監禁。直到20世紀80年代,羅馬教皇才為伽利略和布魯諾平反……尊貴的上帝呀,我的列舉沒有謬誤吧。請你替我想一想,面對著這些血淋淋的事實,我怎麽才能建立起對上帝的信仰?”

他譏誚地端詳著上帝。

上帝仍微笑不語,許久,上帝才斷喝一聲:“那是我嗎?那是你們自己!”

卡爾·薩根突然愣住了。

卡爾·薩根沉思著,放眼四顧。黑洞在吞食,空間在流淌,時間在濃縮,光線在扭曲,天盡頭露出星系的微光。良久,薩根綻出笑容,迎上去拉住上帝的手:

“好啊,你說得對。你用一句話讓我頓悟了。我列舉的其實並非你的形象,而是我們人類自己,上帝只是人類精神的折射和聚焦。當人類處於野蠻時期時,他們信奉的無疑是一個嗜血者;當人類進入文明時代,上帝也會變得開明和仁慈。我想,此刻在我面前的這一個上帝,一定是非常開明的。”

上帝仍笑而不語,但薩根隨即又機敏地轉入進攻:“但是,照你的說法,也就否定了上帝的實質性的存在。所以,你只是一個虛幻的偶像,是一個符號和象征,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