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帝對話(第3/3頁)

上帝平靜地回答:“噢,當然在我的疆域之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不過,”他露齒一笑,“中國人是比較挑剔的信徒,在那兒我不得不換幾個模樣和幾個名字。”

薩根會心地笑了,接著說:“老子把宇宙法則稱為‘道’,他說:道不死,是為玄牝—大道是永恒的,它是繁育萬物的產門。老子又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大道生出渾元之氣,再分陰陽,陰陽交合,生出萬物。你看,多麽簡潔深刻的表述。”

上帝頷首說:“噢,一個偉大的哲人。”

“那麽,我們就用這個簡潔的名詞—道—來稱呼宇宙最深層次的法則吧。道是不死永存的,道翺翔於物質和時間之外,嚴厲地監督著萬事萬物的運行,不管宇宙是在爆炸、在膨脹、還是在走向滅亡—可是到這兒我就搞不懂了!”薩根苦惱地說。

上帝靜靜地凝視著他,等他說下去。

“因為這種‘道’就其本質而言,是一種信息。可是,信息的載體是什麽?在宇宙爆炸前的宇宙蛋裏,是一片絕對高熵的混沌,這裏沒有時間順序,沒有因果關系,它當然不可能容納這些精確的信息。換句話說,即使是不死永存的‘道’也不可能穿過宇宙蛋中的混沌而延續到過去或未來。那麽管理這個宇宙的‘道’是如何產生?是在宇宙爆炸的巨響中隨著物質世界而自動誕生的?假如我們這個宇宙在數百億年後歸於毀滅,再次變成一個絕對混沌的宇宙蛋,這個宇宙之道會不會穿越混沌而延續到下一劫?換句話說,下一次宇宙爆炸會不會遵循這一個宇宙的模式?”他苦笑道,“也許我該這樣問:上帝啊,請你回答,在下一個宇宙中,上帝是否仍是你?”

他苦惱地看著上帝:“我的智力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也許集全部人類的智慧也無法回答。我盡力嘗試過,但每種正確的解釋都會導出相反的結論。上帝,如果你確實存在,如果你真有大能,請給我一個確切的回答吧。”

長久的沉默。最後上帝平靜地重復了剛才的話:“上帝就是你自己。”

卡爾·薩根失望地搖搖頭,沉重地說:“其實我已猜到了你的回答。美國物理學家伍德說過,物理學和玄學的區別,在於物理學有一個實驗室,因為物理學定律最終要用事實來確認。這是一個犀利的論述,可惜,他沒有料到,物理學最終也步了玄學的後塵。宇宙之道是否超然於時間和物質之外是無法驗證的。並不是沒有實驗室。不,有一個現成的實驗室,甚至這個實驗早在150億年前就已經開始了,至今仍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可惜,當實驗完成時,觀察者早就滅亡了,人類永遠不可能觀察到實驗的結局。我一生反對不可知論,但至少在這個問題上,不可知論是穩操勝券的。”

他抱著一絲希望,詢問地看看上帝—上帝沉默著。薩根嘆口氣,踽踽地轉過身,俯瞰著腳下的世界。他的後背略顯佝僂,他背負著沉重的痛苦,那是思想者的痛苦。上帝眼神古怪地盯著他,然後,上帝目光一閃,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徑直穿過薩根的身體。

卡爾·薩根打了一個冷戰。他聽到上帝的笑聲,他感到億萬粒子擊中了他身上每一顆細胞、每一顆原子。片刻的震蕩後,視界清晰了。他看見了自己的赤腳,看見一襲褐色的麻衣,一雙枯瘦的雙臂,和自己頭上濃如獅毛的長發長須。他發現自己具有天目天耳,可以聽到光線的震蕩,看到誇克的玩鬧。他忽然醒悟到,他已與上帝合為一體。

上帝與我,不,上帝與我們。他聆聽著自己的內心,感受到在這個人形宇宙內,有無數思維包在強勁地搏動,有老子、柏拉圖、伊壁鳩魯、阿基米得、伽利略、牛頓、萊布尼茲、麥克斯韋、羅蒙諾索夫、愛因斯坦、波爾、霍金、彭羅斯、薩根……無數的思維匯成了上帝永恒的思索。天地蒼茫,宇宙洪荒,也許這些理性思考足夠鋒利,能穿破宇宙輪回時的絕對混沌而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