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送行之人

萬得福系出當年北京自然六合門名師萬籟聲門下,師徒二人又有叔祖與侄孫的親誼,是以萬得福盡得萬籟聲的真傳—尤其是一套“六合通天拳”。這裏非先表一表萬籟聲不可。此人是北京大學農學系畢業生,身形不過五尺有余,儀表談吐卻有一份恢弘大度的氣象。他在二十四歲上正逢南京中央國術館舉辦全國第一屆武術考試,實則即是舊時代的擂台。這打大擂台的消息一經公布,全國各地好勇鬥狠之徒與夫武士練家立時如應斯響,報名應試的有四千余人。萬籟聲亦在其中。時值民國十七年夏秋之交,萬籟聲輕裝簡從,與萬得福二人雙雙南下,指望著一出手拿下個武魁,不只光耀門楣,更可以壯大自然六合門的聲望。不意初賽便碰上個身長六尺多的山東大漢。此人復姓歐陽,單名一個秋字,泰安人氏,是北派螳螂拳傳人。因為占了身形體態的便宜,歐陽秋一上場便使出一個坐盤式,這個式子還有歌訣,曰:“坐式如轉盤/隨機應萬端/前來用手打/後襲用腳彈”。—且說這萬籟聲初臨陣,見對方身高體長,便先采個守勢,一看這坐盤式交曲雙腿,左掌如拂虎背,右掌如推浮雲,一時之間,不知其是攻是守。孰料歐陽秋粗中有細,兵不厭詐,明明是正面迎敵,卻引了個“後襲用腳彈”的訣,偌大一個軀架忽地怒轉一圈,將螳螂彈跳的腿姿變成一支橫掃千軍的杵杖,直搠萬籟聲的面門。

可這自然六合門中偏有一路“六合判官筆”的兵刃功夫恰在此時堪用—萬籟聲是個讀書人,平素雅好使判官筆練身步,臨到這間不容發的一刻,連想都不用想便使出“六合判官筆”的第二十二式“妙寫黃庭”—身形迅即下縮,右腳向前滑出,勢如劈叉,左膝點地隨即撐身上舉,同時右手原須是握筆之姿的那一拳頭瞬變成捶,右腿順勢隆起如前弓。在判官筆的身法上,這一式是第二十四式“點石成金”,可是應用到拳術上卻成了“通天炮捶”。歐陽秋一腿掃空,偏因平日與他對陣的多是冀魯間人高馬大的侉子,習慣成自然,出招的那一刹那未及壓胯縮膝,就此讓對手輕易躲過,襠底要害卻露了空—雖說武術考試當局嚴禁與賽者打下陰、眼窩、喉頭和太陽穴等處,可練武之人近乎本能地要護衛這些罩門,這便顧得了東隅管不著桑榆了。歐陽秋猶似觸冰陀螺一般輪空掃過一腿,情知不妙,雙手齊向雞巴前方格擋,孰知萬籟聲這“通天炮捶”乃是險中作勢,全無規矩布局,竟直奔歐陽秋面門而來—須知這也是萬籟聲自己始料所未及的。一拳擊至,正打在對手的下巴上。歐陽秋一個虎背熊腰的大個子登時便有如飄花敗絮的一般,淩空飛出七八尺遠,同他一齊脫底上天的還有三枚大牙。圍觀的萬千好事者齊聲爆出一記鬧彩,都道這文質彬彬的少年是贏定了。

不錯。萬籟聲是勝了這一場,可恁誰也不曾料到:他這一舉沒落在正點上,武行裏稱這叫“詐胡拳”,傷人又傷己。他這一“通天炮捶”若是打在人下巴骨上,可稱達陣。但是兩人使的俱是險招,將錯偏就錯,舉眼落在犬牙尖上,即令隔著張臉皮,仍不免落了個“陷傷”。萬籟聲骨肉未見挫裂,一根嫩筋卻幾幾乎崩斷。即此便不再能賡續賽事,斷送了他揚名立萬的契機。這一年的考較結果,萬籟聲僅得中等獎,與另外八十一人不分名次同列,更在十五名特優與二十七名優等武士之後。以他年少資穎、心高氣傲的秉賦性情而言,臨此重挫,簡直神喪氣沮之極。於是攜徒北返,再也不預聞什麽“發揚傳統中華武技”之類的大活動;從此遠走石家莊外,自耕幾畦菜圃、數畝糧田,開個小小武館,純屬消閑弄趣而已。

至於萬得福,卻也因之而有了不同的際遇。便在民國十八年春某日,也就是武術考試之後八九個月辰光,萬籟聲見萬得福在場上演那套“六合通天拳”到通天炮捶這一式,忽然思及往事,不勝感慨,嘆口氣,道:我看你畢竟還是一心習武,這叫不知天高地厚、時差運轉。”萬得福不解其意,自然要當面請益。他這叔祖兼師父一陣亂搖頭,道:“武藝再高,高不過天;資質再厚,厚不過地。人力終究敵不過時運消磨。爭什麽?鬥什麽?你若專心致志學習武術,我也不好挫你的銳氣。可我自己已無心於此,留你在身邊,反倒耽誤了你的前程。這麽辦罷—我薦你個去處。”

當天萬籟聲便修書一封,親手交付萬得福;另外賫發他一百大洋錢和冬夏衣物、被席、箱籠齊備,以及《自然六合門總拳譜》,著他南下去至上海,投一個宗親為倚靠。這宗親姓萬名硯方,字正玄,別號竹影釣叟,正是日後人稱萬老爺子的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