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4/10頁)

“只聽夫人輕聲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我養好身子,到關外尋你。’

“胡一刀道:‘唉,那怎麽成?要死,咱倆也死在一塊。’夫人嘆道:‘早知如此,當年我不阻你南來跟金面佛挑戰倒好。那時你心無牽掛,準能勝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敗在他手裏。他那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黃包袱,只怕得換換主兒。’他雖然帶笑而說,但聲音總是發顫,即是隔了一道板壁,仍然聽得出來。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應我一件事。’胡一刀道:‘什麽?’夫人道:‘咱們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說了,瞧他怎麽說。他號稱大俠,難道不講道理?’

“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邊喝酒,一邊心中琢磨,十幾條可行的路子都細細想過了。你剛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說就僵。倘若有個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夫人想了一會,道:‘那個醫生倒挺能幹的,口齒伶俐,不如煩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貪財,未必可靠。’夫人道:‘咱們重重酬謝他就是。’哈哈,老和尚年輕之時,確是好酒貪財,說出來也不怕各位笑話,我一聽‘重重酬謝’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裏火裏,也要為他走一遭。’

“他們夫妻倆低聲商量了幾句,胡一刀就出來叫我進房,說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來。相煩你跟隨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給金面佛苗大俠,就是剛才來喝酒的那位黃臉大爺。’我想此事何難,當下滿口答應。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個漢子騎馬送了一封信來給胡一刀。我聽夫人念信,原來是苗大俠約他比武的,要他自擇日子地方。胡一刀寫了一封回信交給我。我向客店掌櫃借了匹馬,跟了那漢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裏,那漢子領我進了一座大屋。苗大俠、範幫主、田相公都在裏面,此外還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說道:‘不必另約日子了,我們明日準到。’我道:‘相公還有什麽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說,叫他先買定三口棺材,兩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爺們到頭來破費。’我回到客店,把這幾句話對胡一刀夫婦說了,心想他們必定破口大罵,哪知他們只對望了一眼,一言不發。兩個人輪流抱著孩子,只管親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已近,多抱一刻也是好的。

“這一晚我盡做噩夢,一會兒夢見胡一刀將苗大俠殺了,一會兒夢見苗大俠將胡一刀殺了,一會兒又夢見這兩人把我殺了。睡到半夜,忽然給幾下怪聲吵醒,一聽原來是隔壁房裏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個響當當的漢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臨頭,還哭些什麽?怎地如此膿包?’卻聽他嗚咽著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沒爹沒娘的孤兒,將來有誰疼你?你餓了冷了,誰來管你?你受人欺侮,誰來幫你?’

“起初我還罵他膿包,聽到後來,卻不禁心裏酸了,暗想:這麽兇惡粗豪的一條猛漢子,對小孩兒竟然如此愛憐。他哭了一陣,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傷心。若是你當真命喪金面佛之手,我決定不死,好好將孩子帶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件事。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現下你肯毅然挑起這副重擔,我就沒什麽擔憂的了。哈哈,人生自古誰無死?跟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大打一場,那也是百年難逢的奇遇啊!’

“我聽了這番話,覺得他真是個奇人,只聽他大笑了一會,忽又嘆氣道:‘妹子,刀劍一割,頸中一痛,什麽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難了。我死了之後,無知無覺,你卻要日日夜夜的傷心難過。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等他長大了,我叫他學你的樣,什麽貪官汙吏、土豪惡霸,見了就是一刀。’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為,你覺得都沒有錯?要孩子全學我的樣?’夫人道:‘都沒有錯!要孩子全學你的樣!’胡一刀道:‘好,不論我是死是活,這一生過得無愧天地。這只鐵盒兒,等孩子過了十六歲生日時交給他。’

“我在門縫中悄悄張望,只見夫人抱著孩子,胡一刀從衣囊中取出一只鐵盒來,那就是這一只盒子了。不過那時闖王的軍刀卻在天龍門田家手裏,並非放在盒中。

“那麽盒中放的是什麽呢?你們定然要問。當時我心中也是老大個疑竇。可是胡一刀不打開盒子,我自然也沒法看到。

“他交代了這些話後,心中無牽無掛,倒頭便睡,片刻間鼾聲大作。這打鼾聲就如雷鳴一般。我知道沒什麽聽的了,想合眼睡覺,但隔壁那鼾聲實在響得厲害,吵得我怎能睡得著?我心裏想:這位少年夫人千嬌百媚,如花似玉,卻嫁了胡一刀這麽個又粗魯又醜陋的漢子,這本已奇了,居然還死心塌地的敬他愛他,那更是教人說什麽也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