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樹說完這故事,大廳中靜寂無聲。群豪雖然都是心腸剛硬之人,但聽了胡一刀夫婦慷慨就死的事跡,不由得均感惻然。

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寶樹大師,怎麽我聽到的故事,卻跟你說的有點兒不同呢?”

眾人一齊轉過頭來,見說話的是苗若蘭。大家凝神傾聽寶樹述說,都沒留心她何時又回到了廳上。

寶樹道:“年代久遠,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記錯了。卻不知令尊是怎麽說?”苗若蘭道:“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對我說過。起先的事,也跟大師說的一樣,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卻與大師所說大不相同。”

寶樹臉色微變,“嗯”了一聲,卻不追問。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麽說?”

苗若蘭從身邊一只錦緞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線香,燃著了插入香爐。眾人隨即聞到一縷幽幽清香。苗若蘭臉上神色莊嚴肅穆,說道:“我從小見爹爹每到冬天,總是顯得郁郁不樂,不論我怎麽逗他歡喜,都難得引他發笑。每年快過年的時候,爹爹總要在一間小室裏供兩個神位,一個寫:‘義兄胡公一刀大俠之靈位’,另一個寫:‘義嫂胡夫人之靈位’,靈位旁邊還放了一柄單刀,這把刀生滿了鐵銹,也沒什麽特異。爹爹叫廚子做了滿桌菜,倒十幾碗酒,從十二月廿二起,一連五天,他每晚在靈位邊喝這十幾碗酒,喝到後來,常常痛哭一場。

“起初我問爹爹,靈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誰,爹爹總是搖頭。有一年爹爹說我年紀大了,能懂事啦,於是把他跟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說給我聽。比武的經過,寶樹大師說得很詳細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連比了四天,兩人越打越是投契,誰也不願傷了對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後的破綻,一聲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將我爹爹制住。寶樹大師說我爹爹忽使怪招,勝了胡伯伯。但爹爹說的卻不是這樣。當時胡伯伯搶了先著,爹爹只好束手待斃,無法還手。胡伯伯突然向後躍開,說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說道:‘是我輸了。你要問什麽事?’

“胡伯伯道:‘你這劍法反復數千招,絕無半點破綻,為什麽在使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之前,背上卻要微微一聳,以致被內人看破?’爹爹嘆道:‘先父教我劍法之時,督率極嚴。當我十一歲那年,先父正教到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癢難當。我不敢伸手搔癢,只好聳動背脊,想把蚤子趕開,但越聳越癢,難過之極。先父看到我的怪樣,說我學劍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頓。這件事我深印腦海,自此以後,每當使到這一招,我背上雖然不癢,卻也習慣成自然,總是聳上一聳。尊夫人當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內人相助,不能算贏了!接住了。’說著將手中單刀拋給爹爹。

“爹爹接了單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從爹爹手裏取過長劍,說道:‘經過這四天的切蹉,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於胸。這樣吧,我使苗家劍法,你使胡家刀法,咱倆再決勝負。不論誰勝誰敗,都不損了威名。’

“我爹爹一聽此言,已知他的心意。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是百余年前祖宗積下來的。我爹爹跟胡伯伯以前從沒會過面,本身並無仇怨。江湖上固然人言籍籍,我祖父和田歸農叔叔的父親突然同時不知所蹤,連屍骨也不得還鄉,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卻是將信將疑,素聞胡伯伯行俠仗義,所作所為很令人佩服,似乎不致於暗算害人,只是幾番要和他相見,始終不能如願。田叔叔、範幫主曾邀爹爹同去遼東尋仇,我爹爹跟範幫主是交情很深的,可是一向不大瞧得起田叔叔的為人。啊喲,田姐姐,對不起,您別見怪,這是我爹爹說的,他說他寧可自行其是,不願跟田叔叔聯手。這次聽得胡伯伯來到中原,這才受範田兩家之邀,到滄州攔住胡伯伯比武,但首先卻要向胡伯伯查問真相。

“後來一問之下,我祖父與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雖愛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報。只是我爹爹實在不願讓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傳給子孫,極盼在自己手中了結這百余年的世仇,聽胡伯伯說要交換刀劍比武,正投其意。因為若是我爹爹勝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敗苗家劍,倘若胡伯伯得勝,則是他用苗家劍打敗胡家刀。勝負只關個人,不牽涉兩家武功的威名。

“當下兩人換了刀劍,交起手來。這一場拚鬥,與四日來的苦戰又自不同。因為兩人雖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數都不順便,何況自己所使的一招一式,對方無不爛熟於胸,要憑這四天之中從對方學來的武功克敵制勝,那真是談何容易?我爹爹說,這一天的激戰,是他生平最兇險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魯,其實聰明之極,將苗家劍法施展開來,竟似下過數年苦功一般,單以他用苗家劍破去山東大豪商劍鳴的八卦刀,就可想見其余。我爹爹悟性沒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藝件件皆通,胡家刀法雖是初見,但少年時曾練過單刀,總算在這點上占了便宜,所以還可跟他打成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