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三章 朔風又起(第2/5頁)

這時殿門微響,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太子蕭元時奔了進來。他如今已是十三歲的少年,身量抽高了不少,不再是矮團團的孩童模樣。蕭歆讓他留在養居偏殿侍疾,卻不許他喂藥端茶搶內侍們的活計,專命其每日整理節略,代批折子,存的是歷練之心。今兒他剛剛做完早課便聽說長林王進宮,忙換了衣裳從偏殿趕過來。

蕭庭生穩住有些散亂的心神,上前請安,“老臣參見太子殿下。殿下這一向跟著內閣學習理政,沒有偷懶淘氣吧?”

“元時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蕭元時扶了皇伯父起身,小小撇了一下嘴,為自己辯解道,“以前確實有些貪玩,但是現在只想能快些進益,免得父皇病中還要操勞國事。”

蕭歆坐了這半個時辰,面色已經有幾分困倦。蕭庭生怕他勞累,便換了個輕松些的話題,聊起瑯琊山上的小孫子。

蒙淺雪去年被送出京城之後,大約真是因為山中清靜有助於舒散心胸,胎象漸漸穩住,足月產下一名八斤多重的男嬰,甚是健康可愛。蕭庭生特意趕去探望了幾日,愛如掌上珍寶,取名為“策”。臨走時真是百般不舍,可又覺得讓母子倆在山上多住幾年更有好處,故而沒有帶回京城。

聽他提起這個愛孫,蕭歆臉上露出微笑,太子也嚷著說自己現在總算是個長輩了,已經備下好些禮物,殿中氣氛頓時輕松起來。三人又閑談了一陣,到了禦醫進來每日例診的時辰,蕭庭生便請旨退出,太子送到殿門外,返身再回來時見禦醫還按著脈,父皇卻已沉沉睡去,忙放輕動作,依在榻前坐下。他從小常見父親生病,又沒有人敢和他說得過深,倒是心思單純地只想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示意左右移來案幾,安靜地替父皇整理新遞進來的節略。

入冬後梁帝咳喘加劇,服用的藥餌和殿內的熏香中都添了鎮肺安眠之物,故而這一睡就是兩個時辰,醒來後覺得頭腦還算清爽,坐起身來考問太子的功課,發現他確實進益不少,心下稍安。掌燈後荀皇後請見,他不欲勞神,便打發元時去了正陽宮,自己在枕間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肩臂,沉沉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床榻的另一端。

皇帝禦榻朝南而設,西窗下有一面香檀嵌制的博古架,陳設著紅珊盆景、透玉碗、金紋鼎等珍玩,唯有最頂上一層別無他物,只放了一只線條硬朗平直的木盒。

荀飛盞直至長林世子落葬之後,方才將這只盛置先帝禦令的木盒呈遞上來,同時附有平章臨出征前親寫的一封折本。奏折中除了請罪以外,只說沙場兇險,萬一不能父子同歸,請求皇帝陛下勸慰照料他的父王。

蕭歆那時猶在傷心難過的關口,看過書折後痛哭了一場,並未想得太多,隨手指了床尾的博古架,命內侍將木盒擺放上去。之後他再也沒有對這枚禦令下過任何旨意,自然無人敢去移動它,便一直這麽靜悄悄地放著。今歲入冬後病勢轉沉,蕭歆經常一連數日臥床不起,身體雖然虛弱,頭腦卻依舊清醒,看著高架頂端的這個木盒,漸漸品出了不太一樣的況味。

蕭平章簡短的留書之中,字字句句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父王,可長林王位高權重,孩子這份牽掛之外的憂懼之心,究竟從何而來?再者,他當時調用皇家翠豐羽林,原是情勢所逼的無奈之舉,並未受到責怪,卻依然立即呈還禦令,留書請罪,這份謹慎小心又到底是因何而生成?

蕭歆翻身向外,手掌握住床榻的木質邊沿,用力捏住。賜封平旌是他試圖應對心頭憂慮的第一步,但這顯然不夠……很是不夠……

“來人。”

貼身內侍慌忙近前拜下,“奴婢在。”

“明日一早出宮傳詔,宣請寧王爺養居殿見駕。”

九十多歲高齡的寧王早已是發疏齒搖,滿頭雪白,安養府中不問外事,一年出門最多不過兩三趟。他大概是幾個兄弟中唯一有幸承繼了曾祖母長壽血統的人,年齒如此之高,身體卻一向不錯,只是天生腿腳有疾,由兩個內監扶著行禮時顯得有些顫顫巍巍。

蕭歆剛剛坐起,見狀趕緊免了他的拜禮,命左右扶至榻前坐下,溫言致歉:“王叔如此年邁,還要勞您親自進宮,朕心中實在不安。”

“老臣也早就想來看看陛下了。”寧王仔細瞧了梁帝的氣色,忍住嘆息,“陛下小我三十來歲呢,不妨事,這病養養就好了。”

“這些時日躺著不能起身,朕想了許多以前根本沒有想到的問題……”蕭歆淡淡笑了笑,示意左右退下,“宗室之中,王叔的輩分最尊,有些話朕只能說給王叔聽,有些事……也只有王叔能為朕解憂……”

寧王素來閑散,且不說當今朝堂,便是先帝在時也只辦過幾件與宗室相關的事務,聞言不由有些疑惑,“陛下言重了。但有吩咐,請陛下盡管開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