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五章 重返金陵(第2/4頁)

然而北境歸來的懷化將軍,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無所顧忌、行事隨性而為的長林二公子。兄長離去之後他便養成了將自己代入其位的習慣,曾過耳不聞的那些提點和教誨,此時回想起來一字一句都如此沉重,令人倍覺酸楚。面對像往日般依偎過來抱住他手臂的小皇帝,蕭平旌抽身後退了一步,拱手為禮,“陛下已是天下之主,君臣分際為重,微臣入朝陽殿見駕敘職,豈敢放肆?”

蕭元時怔在當地,抿起了唇角,眸中有幾分失望,“平旌哥哥,怎麽現在連你也跟那些朝臣一樣,總是想讓我端端正正,悶得喘不過氣來才好?”

對於這孩子初登大位的壓力與惶恐,蕭平旌也不是不能理解,輕輕笑了笑後,換了語調聊起北境風土,又呈送上從甘州帶來的一些小玩意兒,以此轉移他想出去玩耍的心思。

蕭元時在這方面極易滿足,很快就又高興起來,一件件地把玩著小禮物,同時開始向堂兄絮絮地傾訴聽政後的一些煩惱,直說到殿值官近前提醒方驚覺時辰已晚,這才戀戀不舍地準許懷化將軍告退,臨行又叮囑他多多進宮。

甘州一行人是在當日辰末進的城,蕭平旌先去了兵部,再請旨進宮,又在朝陽殿盤桓停留了這麽久,等到再走出西華門外時,日昳已過,天色微黃。

朱雀大道兩邊店鋪正紛紛收市,再過半裏之地便能看見扶風堂的招牌。蕭平旌提前撥轉馬頭,避開了這條繁華主路,穿過小巷繞行。

其實林奚不在京城已有一年之久,那三間烏木白墻的藥坊門外,已不可能出現她輕盈如柳的身影。

可是蕭平旌依然想要躲開。不看,不思,不念,不提及,不觸碰。唯願流逝的時光能夠轉變為細碎的針腳,就此將開裂的傷口密密縫上,隱藏擱置在心底深處,假裝它已經開始愈合,不再如最初那般疼痛難忍。

長林王府這時也早就得到了二公子正在回程路上的通報,蕭庭生面上看不出什麽,依舊端坐書房,如往常般在燈下翻閱兵書。倒是元叔有些沉不住氣,從後院到前廳,出去張望了好幾回。

“平旌以前也時常整年整年地在外頭遊蕩,從沒見你這樣盼過。”蕭庭生終於忍不住放下書卷,瞟了他一眼。

元叔自己也怔了怔,感慨地道:“是啊,也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這一年過得不大一樣,好像比往年要長了許多似的。”

兩人正說話間,院外有層層傳報進來,告知二公子已然進府。蕭庭生擡手扶了扶紮束嚴整的發髻,稍稍繃起了臉,露出一派嚴肅的表情,元叔也趕緊退開了兩步,侍立在旁。

最先傳來的是庭院侍衛問安的聲響,接著門扉開啟,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漸行漸近。蕭平旌走進來時微微低著頭,身上穿著為了進宮所換的正裝袍服,趨至書桌前拜下,鄭重地叩首三次,再直身擡頭跪立。

父子二人默默對視,室內一時間靜寂無聲。

“起來吧。”半晌後,蕭庭生微微擡了擡手,“你我若是一見面就這麽傷心,倒讓先帝和你大哥泉下不安。起來,跟為父到這邊喝杯茶,洗洗風塵。”

蕭平旌默默起身,隨同父親走到側方茶室,扶他先行坐下。元叔也過來見了禮,略敘過數句寒溫,便告退出去安排晚膳。蕭庭生止住了兒子伸向爐上鐵壺的手,親自排開茶具,溫杯洗葉,泡了杯正當季的明前新茶,遞了過去。

在這位長林老王堪稱波瀾萬丈的人生歲月裏,已看過太多的生死,經歷過無數次失去,唯一沒想到的,就是自己居然走在了平章和蕭歆的後面,不得不面對最為蝕骨剜心的兩場別離。然而痛苦的極點有時也能成為平靜的起點,新君登基後的第五天,他在邁下前廳台階的瞬間胸口突發悶疼,第一次沒有推開元叔攙扶的手,也沒有攔阻這位老部下急速請來黎騫之。垂暮之年,傷病之軀,他已經看到了自己前方時日無多,不能再浪費時間和精力去應對悲傷,胸中烈烈不熄的唯一心願,就是想要無悔無愧地走完人世間最後這段路,了無遺憾地去會合那些令他無比思念和珍惜的魂靈。

蕭平旌接過父王遞來的茶杯後便緊緊握住,滾燙的杯身烙在掌心所帶來的疼痛感正是他現在最需要的,茶水上方騰起的氤氳白汽撲上眼睫,及時緩解了他眸中的酸澀,讓他最終能放下手中的杯盞,擡頭直視父親的雙眼。

“你今日進宮,見到陛下有什麽感覺?”

“陛下這一年變了許多,早已不是孩童。”蕭平旌想想又笑了一下,“不過有時候說起話來,又覺得似乎仍舊是以前的元時。”

蕭庭生定神看向他眼底深處,“我雖不像你大哥那麽了解你,可父子之間的心意天然便能相通。先帝離去,新君登基,確實是你回來這一趟的理由,但又不是全部的理由,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