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教授的教授”(第3/5頁)

“聽他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

陳寅恪講課時,秋冬穿著厚袍加馬褂,春夏則常穿藍布長衫。每次上課必攜帶要引用的書籍,講佛經文學、禪宗文學課用一塊黃包袱布包著,講其他課程則用黑布包著。一高一下吃力地抱進教室,從不假手助教。不變的只是他的裝束,而他的課卻總是以新資料印證舊聞,或在習見史籍中發現新的理解。凡西洋學者對中國史研究有新發現者,逐類引證。所以學生也聽得津津有味,備受啟發。

陳寅恪課上得很精彩,吳宓也常去聽,稱其“字字精金美玉”。據1927秋才被研究院錄取的第三級學生藍文征回憶,“陳先生演講,同學顯得程度很不夠……上課時,我們常常聽不懂,他一寫,哦!才知道那是德文,那是俄文,那是梵文,但要問其音,叩其義方始完全了解。研究院主任吳宓風雨不誤,一定來聽講,助教來,朱自清來,北大外國教授鋼和泰也來,其他大學部的學生教授不來,因為聽不懂。”

北大知名教授季羨林曾回憶說:“就在這個時候,我旁聽了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參考書用的是《六祖壇經》,我曾到城裏一個大廟裏去買過此書。寅恪師講課,同他寫文章一樣,先把必要的材料寫在黑板上,然後再根據材料進行解釋、考證、分析、綜合,對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別注意。他的分析細入毫發,如剝蕉葉,愈剝愈細愈剝愈深,不武斷,不誇大,不歪曲,不斷章取義,他仿佛引導我們走在山陰道上,盤旋曲折,山重水復,柳暗花明,最終豁然開朗,把我們引上陽關大道。讀他的文章,聽他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無法比擬的享受。在中外眾多學者中,能給我這種享受的,國外只有亨利希·呂德斯,在國內只有陳師一人,他被海內外學人公推為考證大師,是完全應該的,這種學風,同後來滋害流毒的‘以論代史’的學風,相差不可以道裏計。然而,茫茫士林,難得解人,一些鼓其如簧之舌惑學人的所謂‘學者’驕縱跋扈,不禁令人浩嘆矣。”“寅恪師這種學風,影響了我的一生。”

1929年,陳寅恪改任清華學校中文、歷史兩系合聘教授。他上課,一般在三院一間小教室,除了清華學生,還有很多北大學生從城裏花四五十分鐘時間坐車也趕來聽,有些教授也來旁聽。因他常能為人釋疑,所以清華園裏都奉他為“活字典”、“活辭書”。當時聽課學生梁嘉彬見清華“文學方法”及“歐洲中古史”課的教授孔繁也常到講堂旁聽,課下與同學笑曰:“寅師為太老師矣。”

陳寅恪講學重內容而不拘形式。上課從不點名,從不小考,大考也是照章而已。他常說,問答式的筆試,不是考察學問的最佳方法。有的學生要求他以寫短篇論文代替大考,但陳寅恪又謂:“做論文要有新的資料或新的見解,否則亦無益處;最好同學於聽講及研究後,細細想想,到了學期結束,對教師每位提出一二問題,但對學生能否提出適當的問題,也可以知道學生是否曾用過功夫,可以略約分別成績。當然,同學們大多不敢采取此種方法,因為所提問題如被認為不聰明的話,面子難堪。”

抗戰結束,清華恢復。雙目失明的陳寅恪為自己的書齋取名為“不見為凈之室”。歷史系主任雷海宗來看望寅恪,見他體弱多病,雙目失明,便勸他暫不要開課了,先休養一段時間,搞搞個人研究。陳寅恪馬上回答:“我是教書匠,不教書怎麽能叫教書匠呢?我要開課,至於個人研究,那是次要的事情。我每個月薪水不少,怎麽能光拿錢不幹活呢?”

陳寅恪一生都是如此。他的教學又是高水平的,例如他講授南北朝史、唐史幾十次,每次內容都有新的,側重也並不完全相同。他備課講課又極為認真,絲毫不苟,一字之誤,都不放過。每講完一次課,他都極為勞累。

陳寅恪用他的生命去做他認為應做之事、平常之事,這就是“怎能不幹活”的深刻涵義。在1929年5月寫的題為“北大學院己巳級史學系畢業生贈言”一詩中,他寫道:“天賦迂儒‘自聖狂’,讀書不肯為人忙。平生所學寧堪贈,獨此區區是秘方。”

天作之合,情深意篤

陳寅恪對愛情的言論很有趣,他說愛情有五等。

一、情之最上者,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是也。二、與其人交識有素,而未嘗共衾枕者次之,如寶、黛等,及中國未嫁之貞女是也。三、又次之,則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紀念不忘,如司棋與潘又安,及中國之寡婦是也。四、又次之,則為夫婦終身而無外遇者。五、最下者,隨處接合,惟欲是圖,而無所謂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