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戰國時之“百家之學”(第2/12頁)

賢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作者七人矣。(《憲問》,《論語》卷七,《四部叢刊》本,頁十三)

據《論語》所載,孔子一生頗受此等避世之人之譏評。如: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同上)

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同上)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微子》,《論語》卷九頁十二至十三)

此外桀溺謂子路雲: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微子》,《論語》卷九頁十三至十四)

《論語》又雲:

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蕓。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論語》卷九頁十四至十五)

石門、晨門譏孔子為“知其不可而為之者”,其自己即知其不可而不為也。“莫己知也,斯已而已”,以“今之從政者殆而”而不從政。以“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即不欲“易之”。正此等消極的“隱者”,獨善其身之人,對世事之意見,亦正即孟子所說“楊氏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者也。子路謂荷丈人“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孟子謂“楊氏為我,是無君也”。“為我”即只“欲潔其身”,“無君”即“而亂大倫”。此等消極的“隱者”,即楊朱之徒之前驅也。

然在孔子之時,此等消極的“隱者”亦只消極的獨善其身而已,對於其如此之行為,未聞有一貫的學說,以作其理論的根據也。楊朱似始有一貫的學說,以為此等獨善其身之行為之理論的根據。孟子雲:“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頁十三)楊、墨之言,即楊、墨所持之理論也。楊、墨有理論,孟子亦須有理論與之辯論,所以孟子雲:“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頁十一)

然自孟子之後,何以楊朱之“言”,又似消滅?豈孟子之“距”之真已完全成功乎?蓋楊朱之後,老、莊之徒興。老、莊皆繼楊朱之緒,而其思想中,卻又卓然有楊朱所未發者。於是楊朱之名,遂為老、莊所掩。所以楊朱之言似消滅而實未消滅也。楊朱之傳統的學說,《呂氏春秋》中尚多記述。如《呂氏春秋·重己篇》雲:

今吾生之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論其貴賤,爵為天子,不足以比焉。論其輕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論其安危,一曙失之,終身不復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有慎之而反害之者,不達乎性命之情也。不達乎性命之情,慎之何益?……世之人主貴人,無賢不肖,莫不欲長生久視,而日逆其生,欲之何益?凡生長也,順之也。使生不順者,欲也。故聖人必先適欲。(《呂氏春秋》卷一頁七至八)

此即楊朱“輕物重生”之說,重生非縱欲之謂,蓋縱欲能傷生。故“肥肉厚酒”為“爛腸之食”,“靡曼皓齒”為“伐性之斧”。(《本生篇》,《呂氏春秋》卷一頁六)以縱欲為重生者,是“慎之而反害之者”也。故聖人重生,“必先適欲”。高誘雲:“適猶節也。”《本生篇》雲:

是故聖人之於聲色滋味也,利於性則取之,害於性則舍之;此全性之道也。(《呂氏春秋》卷一頁五)

又《貴生篇》雲:

聖人深慮天下,莫貴於生。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耳雖欲聲,目雖欲色,鼻雖欲芬香,口雖欲滋味,害於生則止。在四官者不欲,利於生者則為。(《呂氏春秋》卷二頁三)

又《情欲篇》雲:

天生人而使有貪有欲;欲有情;情有節。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聲,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貴賤愚智賢不肖,欲之若一。雖神農、黃帝,其欲桀、紂同。聖人之所以異者,得其情也。由貴生動,則得其情矣。不由貴生動,則失其情矣。(《呂氏春秋》卷二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