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老子》及道家中之《老》學

一 【老聃與李耳】

《老子》一書,相傳為系較孔子為年長之老聃所作。其書之成,在孔子以前。今以為《老子》系戰國時人所作,關於此說之證據,前人已詳舉,(參看崔東壁《洙泗考信錄》,汪中《老子考異》,梁啟超《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茲不贅述。就本書中所述關於上古時代學術界之大概情形觀之,亦可見《老子》為戰國時之作品。蓋一則孔子以前,無私人著述之事,故《老子》不能早於《論語》。(參看第二章第一節)二則《老子》之文體,非問答體,故應在《論語》、《孟子》後。三則《老子》之文,為簡明之“經”體,可見其為戰國時之作品。(參看第五章第二節)此三端及前人所已舉之證據,若只任舉其一,則不免有為邏輯上所謂“丐詞”(begging the question)之嫌。但合而觀之,則《老子》之文體、學說,及各方面之旁證,皆指明其為戰國時之作品,此則必非偶然矣。

司馬談曰:

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推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太史公自序》,《史記》卷百三十,同文影殿刊本,頁四)

此明謂道家後起,故能采各家之長。而後世乃謂各家皆出於道家,亦可謂不善讀司馬談之《論六家要旨》矣。

【注】胡適之先生謂此道家乃謂漢初之道家,即《漢書·藝文志》所謂雜家,非謂《老》、莊。然《漢書·藝文志》於雜家外另有道家,故雜家不包《老》、莊。司馬談所謂道家,則包《老》、莊。

後世所以有此種錯誤,蓋由於司馬遷作《史記》,誤以李耳及傳說中之老聃為一人。其實《老》學(即現在《老子》書中所講之學)之首領,戰國時之李耳也。傳說中之“古之博大真人”,乃老聃也。老聃之果為歷史的人物與否不可知,但李耳之籍貫家世,則司馬遷知之甚確。《史記·老莊申韓列傳》雲:

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裏人也。名耳,字聃,姓李氏。(據《索隱本》)……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老子,隱君子也。老子之子名宗,宗為魏將,封於段幹。宗子注,注子宮。宮玄孫假,仕於漢孝文帝。而假之子解,為膠西王卬太傅,因家於齊焉。(《史記》卷六十三頁一至四)

據此則李耳實有其人,不過司馬遷誤以為與傳說中之老聃為一人,故於此李耳傳中,夾雜許多飄緲恍惚之談,曰:“老子……莫知其所終。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蓋老子百有六十余歲,或言二百余歲。……自孔子死之後,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於是所謂《老子傳》,乃首尾是歷史,中間是神話。於是所謂老聃乃如一神而戴人帽,著人鞋,亦一喜劇矣。(此段大意采劉汝霖先生《周秦諸子考》)

然司馬遷之致此誤,亦非無故。蓋李耳既為“隱君子”,“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則其講學必不願標自己之名。其時傳說中恰有一“古之博大真人”之老聃,故李耳即以其學為老聃之學。既可隱自己之名,又可收莊子所謂“重言”之效。故《荀子》、《呂氏春秋》、《莊子·天下篇》,皆以《老》學為老聃之學。及司馬遷知李耳為《老》學首領,而又狃於世人之以《老》學為老聃之學之說,故遂誤將老聃及李耳合為一人矣。吾人今當依司馬遷認李耳為戰國時《老》學首領,但認李耳為歷史的人物,而老聃則為傳說中的人物,二者是二非一也。

然“書缺有間”,“文獻不足征”,以上所說,亦難執為必定無誤。今所有之《老子》,亦曾經漢人之整理編次,不能必謂成於一人之手。故本章題為《老子》,明以書為本位也。

二 【《老》學與莊學】

《老子》之學說,《荀子》批評之,《莊子·天下篇》稱述之,《韓非子》“解”之“喻”之,《戰國策》中,遊說之士亦引用之;[1]故可知其在戰國時已為“顯學”矣。

漢以前,無道家之名,《老子》之學說與莊子亦不同。上文謂《老》學為楊朱之學之更進一步者,而莊學則為其更進二步者。(第七章第一節)已略言之矣。《莊子·天下篇》,凡學說之相同者。如宋、尹文,皆列為一派。而“老聃”、莊周,則列為二派。《天下篇》雲: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懦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余,巋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莊子》卷十,《四部叢刊》本,頁三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