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老子》及道家中之《老》學(第3/7頁)

四 【道、德】

古代所謂天,乃主宰之天。孔子因之,墨子提倡之。至孟子則所謂天,有時已為義理之天。所謂義理之天,常含有道德的惟心的意義,特非主持道德律之有人格的上帝耳。《老子》則直謂“天地不仁”,不但取消天之道德的意義,且取消其惟心的意義。古時所謂道,均謂人道,至《老子》乃予道以形上學的意義。以為天地萬物之生,必有其所以生之總原理,此總原理名之曰道。故《韓非子·解老》雲:

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無常操。(《韓非子》卷六,《四部叢刊》本,頁七)

此謂各物皆有其所以生之理,而萬物之所以生之總原理,即道也。《老子》雲: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二十五章,《老子》上篇,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頁二十四至二十五)

又雲: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三十四章,上篇頁三十五)

道之作用,並非有意志的,只是自然如此。故曰: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上篇頁二十六)

道即萬物所以生之總原理,道之作用,亦即萬物之作用。但萬物所以能成萬物,亦即由於道。故曰: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三十七章,上篇頁三十七)

由此而言,道乃萬物所以生之原理,與天地萬物之為事物者不同。事物可名曰有;道非事物,只可謂為無。然道能生天地萬物,故又可稱為有。故道兼有無而言;無言其體,有言其用。故《老子》雲: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二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一章,上篇頁一)

“此二者”,即有無也。有無同出於道,蓋即道之兩方面也。《老子》又雲: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四十二章,下篇頁八)

又雲:

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四十章,下篇頁六)

《莊子·天下篇》雲:“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莊子》卷十頁三十五)常無常有,道之兩方面也。太一當即“道生一”之一。“天地萬物生於有”,“有”或即“太一”乎?二者,天地也。三者,陰氣、陽氣、和氣也。《莊子·田子方篇》曰:“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天地二字,疑當互易)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莊子》卷七頁三十三)即此意也。(“二者天地也”以下至此,高亨先生《老子正詁》說)

謂道即是無。不過此“無”乃對於具體事物之“有”而言,非即是零。道乃天地萬物所以生之總原理,豈可謂為等於零之“無”。《老子》曰: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上篇頁二十一)

“恍,惚”言其非具體的事物之有;“有象”、“有物”、“有精”,言其非等於零之無。第十四章“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王弼注雲:“欲言無耶,而物由以成;欲言有耶,而不見其形”,即此意。

道為天地萬物之所以生之總原理,非具體的事物;故難以指具體的事物,或形容具體的事物之名,指之或形容之。蓋凡名皆有限制及決定之力;謂此物為此,則即決定其是此而非彼。而道則“周行而不殆”,在此亦在彼,是此亦是彼也。故曰:

道常無名。(三十二章,上篇頁三十三)

又曰:

道隱無名。(四十一章,下篇頁八)

“道盡稽萬物之理,故不得不化,故無常操”,本不可以名名之,“字之曰道”,亦強字之而已。

道為天地萬物所以生之總原理,德為一物所以生之原理,即《韓非子》所謂“萬物各異理”之理也。《老子》曰: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二十一章,上篇頁二十)

又曰: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五十一章,下篇頁十六)

《管子·心術上》雲:“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得以職道之精。故德者,得也,其謂所得以然也。以無為之謂道,舍之之謂德。故道之與德無間,故言之者無別也。”(《管子》卷十三,《四部叢刊》本,頁三)“德者道之舍。”舍當是舍寓之意,言德乃道之寓於物者。換言之,德即物之所得於道,而以成其物者。此解說道與德之關系,其言甚精。《老子》所雲“道生之,德畜之”,其意中道與德之關系,似亦如此,特未能以極清楚確定的話說出耳。“物形之,勢成之”者,呂吉甫雲:“及其為物,則特形之而已。……已有形矣,則裸者不得不裸;鱗介羽毛者,不得不鱗介羽毛;以至於幼壯老死,不得不幼壯老死,皆其勢之必然也。”(焦竑《老子翼》卷五引,漸西村舍刊本,頁二)形之者,即物之具體化也。物固勢之所成,即道德之作用,亦是自然的。故曰:“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