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老子》及道家中之《老》學(第2/7頁)

又雲:

寂寞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茫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調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同上)

據此所述,《老》、莊之學之不同,已顯然可見矣。此二段中,只“澹然獨與神明居”一語,可與“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之言,有相同的意義。除此外,吾人可見《老》學猶注意於先後,雌雄,榮辱,虛實等分別。知“堅則毀”、“銳則挫”,而注意於求不毀不挫之術。莊學則“外死生,無終始”。《老》學所注意之事,實莊學所認為不值注意者也。

戰國以後,《老》學盛行於漢初;莊學盛行於漢末。陳澧雲:

洪稚存雲:自漢興,黃、老之學盛行。文、景因之以致治。至漢末,祖尚玄虛,於是始變黃老而稱老莊。陳壽《魏志·王粲傳》末言,嵇康好言《老》莊。《老》莊並稱,實始於此。即以注二家者而論,為《老子》解義者,鄰氏、傅氏、徐氏、河上公、劉向、毋丘望之、嚴遵等,皆西漢以前人也,無有言及莊子者。注《莊子》實自晉議郎清河崔始;而向秀、司馬彪、郭象、李頤等繼之。(《東塾讀書記》卷十二)

司馬談謂道家“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漢書·藝文志》謂道家為“君人南面之術”。大約漢人所謂道家,實即《老》學也。《老》學述應世之方法,莊學則超人事而上之。“漢興,黃老之學盛行”,主以清靜無為為治,此《老》學也。“至漢末祖尚玄虛”,始將《老子》莊學化而並稱《老》莊焉。實則《老》自《老》,莊自莊也。

道家之名,乃漢人所立,其以《老》莊皆為道家者,則因《老》學莊學雖不同,而同為當時一切傳統的思想制度之反對派。再則《老》學與莊學所說道德之二根本觀念亦相同。此漢人所以統名之曰道家之理由也。司馬談稱道家為道德家,可見其以此二觀念為道家之根本觀念矣。

三 【楚人精神】

李耳為楚人。而《論語》中所記“隱者”之流,據《史記》亦多孔子在楚時所遇。上文所引範蠡之言亦多似《老子》處。(第三章第四節)蓋楚人為新興民族,本無較高文化,孟子所謂“南蠻舌之人,非先王之道”(《滕文公》上,《孟子》卷五,《四部叢刊》本,頁十四)者也。孟子又謂“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滕文公》上,《孟子》卷五頁十三)可見楚人慕周之文化者,須至北方留學,方能得之。然楚人雖不沾周之文化之利益,亦不受周之文化之拘束;故其人多有極新之思想。《漢書·地理志》謂:“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民……食物常足。故啙窳偷生,而亡積聚。飲食還給,不憂凍饑,亦亡千金之家。信巫鬼,重淫祀。”(《前漢書》卷二十八下,同文影殿刊本,頁三十六)然《離騷》中,屈原遠遊,驅使鬼神,其對於鬼神之態度,為詩的而非宗教的。至於《天問》一篇,則更對於一切人神之傳說,皆加質問;對於宇宙之所以發生,日月之所以運行,亦提出問題。或者一般人過於“信巫鬼,重淫祀”,故激起有思想人之反動也。

所謂“隱者”之流,對於當時政治,皆持反對態度。而許行之徒,不但反對當時政治,且反對傳統的政治社會制度。及後所謂道家者流,在周秦之際,乃一切傳統的思想制度之反對者。而《老子》、《莊子》二書,乃其二重要代表也。

【注】日人小柳司氣太雲:“道家淵源的鬻子及發揮光大道家思想的老子、莊子,皆為楚人。更據《漢志》,蜎子、長盧子、老萊子、鹖冠子,亦皆楚人。至於其他傳說中的隱逸,有狂接輿、長沮、桀溺、(見《論語》)詹何、(見《列子·湯問》、《列子·說符》及《韓非子·解老》)北郭先生、(見《韓詩外傳》卷九)江上老人、(見《呂覽·異寶篇》)繒封人,(見《荀子·堯問》)皆楚人。屈原《遠遊》雲:‘曰道可受兮而不可傳,其小無內兮其大無垠,毋滑而魂兮彼將自然’,與《莊子·大宗師》‘道可傳而不可受’相通。又曰:‘載營魄兮登遐’,與《老子》‘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相通。《漁父辭》雲:‘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與《老子》‘和光同塵’相通。”(《文化史上所見之古代楚國》,《東方學報》東京第一冊,東方文化學院東京研究所昭和六年三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