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秦漢之際之儒家(第5/13頁)

因主人主觀方面對死者有“志意思慕之情”,故祭之。然其所祭之對象,則“無形影”,只“如或饗之”、“如或嘗之”而已。一方面鄭重其事以祭祀,一方面又知其為“狀乎無形影”;“然而成文”。此其所以為詩也。

《禮記》更描寫祭者祭時之心理狀態雲:

致齋於內,散齋於外。齋之日,思其居處,思其笑語,思其志意,思其所樂,思其所嗜,齋三日乃見其所謂齋者。祭之日,入室,然必有見乎其位;周還出戶,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出戶而聽,愾然必有聞乎其嘆息之聲。……惟聖人為能饗帝,孝子為能饗親。饗者,鄉也,鄉之然後能饗焉。……齊齊乎其敬也,愉愉乎其忠也,勿勿諸其欲其饗之也。……洞洞乎,屬屬乎,如弗勝,如將失之,其孝敬之心至也與。……於是諭其志意,以其恍惚,以與神明交,庶或饗之;庶或饗之,孝子之志也。(《祭義》,《禮記》卷十四頁五至七)

近人以為人之見鬼,乃由於心理作用。依《禮記》此說,則祭者正宜利用此等心理作用,“鄉”死者而想像之,庶得“恍惚”而見其鬼焉。“以其恍惚,以與神明交”,而冀其“庶或饗之”,無非以使“志意思慕之情”得慰安而已。故祭祀,“君子以為人道”,而“百姓以為鬼事”也。

此等詩的態度,荀子不但於講祭祀祖宗之祭禮時持之。即講任何祭禮,亦持此態度。荀子雲:

雩而雨,何也?曰:無佗也,猶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蔔筮然後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兇。(《天論篇》,《荀子》卷十一頁二十二)

“旱而雩”,無非表示惶急之情。“蔔筮然後決大事”,無非表示鄭重之意。此所謂“以為文”也。若“以為神”則必為迷信所誤而兇矣。

祭祀祖宗,一方面因吾人本有“志意思慕之情”,一方面因吾人須講報恩之義。荀子曰:

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禮論篇》,《荀子》卷十三頁三)

《禮記》雲:

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郊之祭也,大報本反始也。(《郊特牲》,《禮記》卷八頁六)

除祖宗之外,人之所以祭祀諸神祇,亦皆報本反始之義。《禮記》雲:

天子大蠟八。……蠟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蠟之祭也,主先嗇而祭司嗇也,祭百種以報嗇也。饗農及郵表畷,禽獸,仁之至義之盡也。古之君子,使之必報之。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祭坊與水庸,事也。曰:“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蠟之祭,仁之至,義之盡也。(同上)

又雲:

夫聖王之制祭祀也,法施於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禦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是故厲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農,能殖百谷。夏之衰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後土,能平九州,故祀以為社。……湯以寬治民,而除其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災;此皆有功烈於民者也。及夫日月星辰,民之所瞻仰也。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財用也。非此族也,不在祀典。(《祭法》,《禮記》卷十四頁三至四)

根於崇德報功之義,以人為祭祀之對象,孔德所謂“人之宗教”,即有此意。中國舊社會中,每行之人,皆供奉其行之神,如木匠供魯班,酒家奉葛仙。其意即謂,各種手藝,皆有其發明者。後來以此手藝為生者,飲水思源,崇德報功,故奉原來發明者為神明,而祀之焉。至於天地星辰,鳥獸草木,亦以崇德報功之義,而崇拜之。此或起源於原始社會中之拜物教,但依儒家所與之意義,則此已為詩而非宗教矣。

有一派儒者謂所以特別提倡報本反始之義者,欲使民德之厚也。曾子曰:

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學而》,《論語》卷一,《四部叢刊》本,頁六)

《大戴禮記》雲:

喪祭之禮,所以教仁愛也,致愛故能致喪祭,春秋祭祀之不絕,致思慕之心也。夫祭祀,致饋養之道也。死且思慕饋養,況於生而存乎?故曰:喪祭之禮明,則民孝矣。(《盛德》,《大戴禮記》卷八頁六)

對於死者,對於無知者,尚崇其德而報其功,況對於生者,對於有知者乎?社會之中,人人皆互相報答,而不互相爭鬥,則社會太平矣,然此等功利主義,多數儒家者流不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