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董仲舒與今文經學

一 【陰陽家與今文經學家】

本書第一篇謂古代所謂術數中之“天文”、“歷譜”、“五行”,皆注意於所謂“天人之際”,以為“天道”人事,互相影響。以後所謂陰陽家皆即此意推衍,將此等宗教的思想加以理論化。(第七章第七節)陰陽家,於其成“家”之時,即似有與一部分儒家混合之趨勢。蓋孔子對於古代傳下之術數,本似仍有相當之信仰。故因“鳳鳥不至河不出圖”,而嘆“吾已矣夫”。又曰:“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天人之際”,孔子固亦重視之也。司馬遷於《孟子荀卿列傳》中,兼及騶衍之學說,謂:“然其要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是騶衍亦講儒家之學也。《荀子·非十二子篇》,謂子思孟軻,“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今《孟子》書中,無言及五行之處,或者其後陰陽家之語,有混入“孟氏之儒”之學說中者,故荀子為此言也。及至秦漢,陰陽家之言,幾完全混入儒家。西漢經師,皆采陰陽家之言以說經。所謂今文家之經學,此其特色也。當時陰陽家之空氣,彌漫於一般人之思想中。“天道”人事,互相影響;西漢人深信此理。故漢儒多言災異。君主亦多遇災而懼。所謂三公之職,除治政事外,尚須“調和陰陽”。陳平謂文帝曰:“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遂萬物之宜者也”,丙吉問牛喘,以為“三公調和陰陽;今方春少陽用事,未可大熱。恐牛因暑而喘,則時節失氣,有所傷害”。(自漢儒多言災異下,詳見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二)三公除負政治上之責任外,尚須負自然界中事物變化之責任。故漢時遇有災異有策免三公之制。此在今所視為奇談,而在西漢陰陽家空氣彌漫之時代,則一般人皆視為當然之事也。

二 【陰陽家思想中之宇宙間架】

欲明西漢人之思想,須先略知陰陽家之學說。欲略知陰陽家之學說,須先略明陰陽家思想中之宇宙間架。陰陽家以五行、四方、四時、五音、十二月、十二律、天幹(《史記·律書》謂之十母)地支(《史記·律書》謂之十二子)及數目等互相配合,以立一宇宙間架。又以陰陽流行於其間,使此間架活動變化,而生萬物。此等配合,在古代之術數中,即已有之。《墨子·貴義篇》雲:

子墨子北之齊,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殺黑龍於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曰:“南之人不得北,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殺青龍於東方,以丙丁殺赤龍於南方,以庚辛殺白龍於西方,以壬癸殺黑龍於北方,(畢本據《太平禦覽》增“以戊己殺黃龍於中方”)若用子之言,則是禁天下之行者也。”(《墨子》卷十二,孫詒讓《墨子間詁》,涵芬樓影印本,頁七)

此以十母中之甲乙,配五色中之青,四方中之東。以丙丁配五色中之赤,四方中之南。以庚辛配五色中之白,四方中之西。以壬癸配五色中之黑,四方中之北。以戊己配五色中之黃,居於四方之中。術數中此等配合,不必即有宇宙間架之意義。不過後來陰陽家即根據此等配合以立說。至《呂氏春秋》及《禮記》中所載之《月令》,則此等配合,即已成陰陽家思想中之宇宙間架。

《呂氏春秋》及《禮記》中之《月令》及《淮南·時則訓》,以五行配入四時。春木,夏火,秋金,冬水,土無所配。《月令》但雲中央土,《淮南》則以季夏之月配土。以四方配之,則春木居東方,夏火居南方,秋金居西方,冬水居北方,而土居中央。以五色配之,則春木色青,夏火色赤,秋金色白,冬水色黑,中央土色黃。以甲乙丙丁等十母配之,則春木配甲乙,夏火配丙丁,中央土配戊己,秋金配庚辛,冬水配壬癸。以五音十二律配之,則春木音角,夏火音徵,中央土音宮,秋金音商,冬水音羽;孟春之月律太簇,仲春之月律夾鐘,季春之月律姑洗,孟夏之月律中呂,仲夏之月律蕤賓,季夏之月律林鐘,孟秋之月律夷則,仲秋之月律南呂,季秋之月律無射,孟冬之月律應鐘,仲冬之月律黃鐘,季冬之月律大呂。以數配之,則春木數八,夏火數七,中央土數五,秋金數九,冬水數六。

【注】所以如此配者,《洪範》雲:“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尚書》卷七,《四部叢刊》本,頁二)此五行之次序也。按此次序配《易·系辭》所說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則天一當水,地二當火,天三當木,地四當金,天五當土,地六又當水,天七又當火,地八又當木,天九又當金,地十又當土。一,二,三,四,五,為水火木金土之生數;六,七,八,九,十,為水火木金土之成數。天數生水,地數成之;地數生火,天數成之;天數生木,地數成之;地數生金,天數成之;天數生土,地數成之。陰陽配偶,乃能生成也。(《禮記·月令》鄭注及孔疏說)不過依此說,則每年之四季,應先冬(水),次夏(火),次春(木),次秋(金)矣。何以五行之次序與四時之次序不合,則未有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