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道學之初興及道學中“二氏”之成分

唐代佛學稱盛,而宋明道學家,即近所謂新儒家之學,亦即萌芽於此時。隋唐之際,有王通。杜淹《文中子世家》謂王通生於開皇四年(西歷五八四年),卒於大業十三年(西歷六一七年),弟子受業者“蓋千余人”。唐朝創業功臣,如房玄齡、魏征、溫大雅、陳叔達之徒,皆曾“北面受王佐之道焉”。及卒,“弟子數百人會議曰:吾師其至人乎,自仲尼以來,未之有也。……續《詩》《書》,正禮樂,修《元經》,贊《易》道,聖人之大旨,天下之能事畢矣。仲尼既沒,文不在茲乎?《易》曰:‘黃裳元吉,文在中也,’請謚為文中子”。杜淹所說雖如此,而《隋書》為唐初人所修,王通無傳。《舊唐書》僅於王質、王績、王勃傳中,《新唐書》亦僅於王績傳中,附見王通,稱為隋末大儒而已。據此則王通為隋末一相當有聲望之為儒家之學者。至於如杜淹所鋪張,則多王通之後人所虛造之事實,不足置信。[1]今所傳文中子《中說》,亦無甚可稱述者。所可注意者,則在佛學方盛之際,有人如此推崇王通,以為能繼孔子之業。直接推崇王通,即間接推崇孔子。視此事為儒學復興運動之一幕,則似可也。

一 【韓愈】

真可為宋明道學家先驅之人,當推韓愈。《新唐書》本傳雲:

韓愈字退之,鄧州南陽人。……長慶四年(西歷八二四年)卒,年五十七。自晉訖隋,老佛顯行。聖道不斷如帶。諸儒倚天下正義,助為怪神。愈獨喟然引聖,爭四海之惑,雖蒙訕笑,跲而復奮。如若未之信,卒大顯於時。昔孟軻距楊墨,去孔子才二百年。愈排二家,乃去千余歲。撥亂反正,功與齊而力倍之。所以過況雄為不少矣。自愈沒,其言大行。學者仰之,如泰山北鬥雲。(《新唐書》卷百七十六頁,同文影殿刊本,十五)

韓愈《原道》雲: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兇有吉。……傳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已無待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全集,卷十一《四部叢刊》本,頁一至三)

韓愈為“文人之雄”,此所說本無甚大哲學的興趣。但有幾點,可使吾人注意者。(一)韓愈於此,極推尊孟子,以為得孔子之正傳。此為宋明以來之傳統的見解,而韓愈倡之。周秦之際,儒家中孟荀二派並峙。西漢時荀學為盛。僅揚雄對孟子有相當之推崇,此後直至韓愈,無有力之後繼。韓愈一倡,此說大行。而孟子一書,遂為宋明道學家所根據之重要典籍焉。蓋因孟子之學,本有神秘主義之傾向,其談心談性,談“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以及“養心”、“寡欲”之修養方法,可認為可與佛學中所討論,當時人所認為有興趣之問題,作相當之解答。故於儒家典籍中,求與當時人所認為有興趣之問題有關之書,《孟子》一書,實其選也。韓愈雖排佛,但於佛學,亦有相當之知識。故《與孟尚書書》雲:“潮州時,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與之語,雖不盡解,要自胸中無滯礙。”(全集卷十八頁六)又《送高閑上人序》雲:“今閑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為心必泊然無所起;其於世必淡然無所嗜。”(全集卷二十一頁三)當時所認為有興趣之問題,韓愈對之亦未嘗無興趣也。(二)韓愈於此特引《大學》。《大學》本為《禮記》中之一篇,又為荀學,自漢以後至唐,無特別稱道之者。韓愈以其中有“明明德”、“正心”、“誠意”之說,亦可認為與當時所認為有興趣之問題有關。故特提出,而又指出“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以見儒佛雖同一“治心”而用意不同,結果亦異。此後至宋明,《大學》遂亦為宋明道學家所根據之重要典籍焉。(三)韓愈提出“道”字,又為道統之說。此說孟子本已略言之,經韓愈提倡,宋明道學家皆持之,而道學亦遂為宋明新儒學之新名。由此三點言之,韓愈實可為宋明道學家之先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