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清代道學之繼續(第3/9頁)

此以氣為較根本者,亦與蕺山同。蓋理學與心學之差別之一,即理學需要二世界,心學只需要一世界。或可謂理學為二元論的,心學為一元論的。陽明出而心學盛,即一元論的哲學盛。然陽明對於理氣,未多討論。若亦持一元論的見解,而又欲為理學家之理氣問題,作一相當的解決,則理氣“融為一片”之說,正其選也。

與梨洲同時,有王船山。(名夫之,字而農,號薑齋,湖南衡陽人,生於明神宗萬歷四十七年,即西歷一六一九年,卒於清聖祖康熙三十二年,即西歷一六九三年)船山學無師承,而對於理氣之見解,亦與蕺山有相同處。船山雲:

天地間只理與氣;氣載理而以秩序乎氣。(《讀四書大全》卷三,《船山遺書》本,頁三十二)

理為氣之秩序,氣為較根本的。船山雲:

蓋言心,言性,言天,言理,俱必在氣上說。若無氣處,則俱無也。張子雲:“由氣化有道之名”,而朱子釋之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氣之化也。”……程子言:天,理也,既以理言天,則是亦以天為理矣。以天為理,而天固非離乎氣而得名者也。則理即氣之理,而後天為理之義始成。(《讀四書大全》,同上,卷十頁五十八)

天與陰陽等之關系,船山雲:

折著便叫作陰陽五行,有二殊又有五位;合著便叫作天。猶合手足耳目心思即是人不成耳目手足心思之外,更有用手足耳目者。則豈陰陽五行之外,別有用陰陽五行者乎?(同上,卷二頁十)

所謂天即陰陽五行之總名;天之理,即氣之理也。關於形上、形下,道、器之分,船山亦詳論之。船山雲:

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謂之道之器也。無其道則無其器,人類能言之。雖然,苟有其器矣,豈患無道哉?……無其器則無其道,人鮮能言之,而固其誠然者也。洪荒無揖讓之道,唐虞無吊伐之道,漢唐無今日之道,則今日無他年之道者多矣。未有弓矢而無射道,未有車馬而無禦道,……道之可有而且無者多矣。故無其器則無其道,誠然之言也,而人特未之察耳。……上下皆名也,非有涯量之可別者也。形而上者,非無形之謂。既有形矣,有形而後有形而上。無形之上,亙古今,通萬變,窮天窮地,窮人窮物,皆所未有者也。(《周易外傳》卷五,《船山遺書》本,頁四十五)

此所說關於道器之見解,與朱子之見解,正相反對。自其關於理氣之見解推之,船山固可如此說也。然船山固自命為道學家,其以氣為一切根本之說,取之橫渠。故船山自銘其墓雲:“抱劉越石之孤忠,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幸全歸於茲邱,固銜恤而永世。”(《船山先生傳》,《船山遺書》內)船山學無師承,而其見解則與蕺山、梨洲、習齋等有相合。則可見當時對於理氣之問題,俱傾向於此一方面之解決也。

(二)性、形

以此形上學為根本,習齋乃據以指出朱子設氣質之性與義理之性之分之非。“萬物之性,此理之賦也。萬物之氣質,此氣之凝也。”若專就此二語言之,則習齋之說,與朱子無異。惟下文雲:“清厚者,此理此氣也”雲雲,蓋以理氣“融為一片”,故可如此說。若在朱子,則只氣可以清厚言,而理不可以清厚言。蓋理為永存不變者,不能有或清或厚之分也。習齋以理氣“融為一片”,故以為義理之性,即氣質之性,不可以氣質為惡之起源。上所引一段下文雲:

謂情有惡,是謂已發之元亨利貞,非未發之元亨利貞也。謂才有惡,是謂蓄者元亨利貞,能作者,非元亨利貞也。謂氣質有惡,是元亨利貞之理,謂之天道,元亨利貞之氣,不謂之天道也。噫,天下有無理之氣乎?有無氣之理乎?有二氣四德外之理氣乎?(同上,頁四)

蓋宇宙只有一源,吾人只有一性。習齋又舉例明之雲:

蓋氣即理之氣,理即氣之理,烏得謂理純一善,而氣質偏有惡哉?譬之目矣。眶皰睛,氣質也。其中光明,能見物者,性也。將謂光明之理專視正色,眶皰睛乃視邪色乎?余謂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皰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氣質之性。只宜言天命人以目之性。光明能視,即目之性善。其視之也,則情之善。其視之詳略遠近,則才之強弱。皆不可以惡言。……惟因有邪色引動,障蔽其明,然後有淫視而惡始名焉。然其為之引動者,性之咎乎?氣質之咎乎?若歸咎於氣質,是必無此目而後可全目之性矣。(《存性編》卷一頁一)

目之眶皰睛,形也。其中光明能見物者,性也。有此形則有此性,有此性則有此形,所謂“性形俱是天命”也。習齋《存性編》之主要意思,即為駁朱子以氣質之性為惡之起源之說,其理如上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