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清代道學之繼續(第4/9頁)

習齋以惡之起源,歸於“引蔽習染”。習齋雲:

其惡者,引蔽習染也。惟如孔子求仁,孟子存心養性,則明吾性之善,而耳目口鼻皆奉令而盡職。……當視即視,當聽即聽,不當即否。使氣質皆如其天則之正,一切邪色淫聲,自不得引蔽。又何習於惡,染於惡之足患乎?……六行乃吾性設施。六藝乃吾性材具。九容乃吾性發現。九德乃吾性成就。制禮作樂,燮理陰陽,裁成天地,乃吾性舒張。萬物鹹若,地平天成,太和宇宙,乃吾性結果。故謂變化氣質,為養性之效則可,如德潤身,睟面盎背,施於四體之類是也。謂變化氣質之惡以復性則不可,以其問罪於兵,而責染於絲也。(同上,卷一頁二)

習齋之意,本欲在人性論方面,打破理學家所說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或性與氣質之分。然細按其說,則此二者之分,依然存在。如雲:“當視即視,當聽即聽,不當即否。使氣質皆如其天則之正,一切邪色淫聲,自不得引蔽。”所謂“天則之正”,正理學家所謂理,所謂性。惟此“天則之正”,非即氣質,故“氣質皆如其天則之正”之言,乃可成立。惟此“天則之正”,非即氣質,故“當視即視,當聽即聽,不當則否”之言,乃有意義。氣質能為邪色淫聲所引,而“天則之正”則定不能。此理學家所以以氣質解釋惡之起源也。至“六行乃吾性設施”以下一段,與朱子心具眾理之說,又幾乎無以別。不過習齋以為此即吾人固有形骸之功用。所謂“極神聖之善,始自充其固有之形骸”也。

習齋此主張,劉蕺山等本亦主張之。蕺山雲:

理即氣之理,斷然不在氣先,不在氣外。知此則知道心即人心之本心,義理之性即氣質之本性。(《劉子全書》卷十一頁五)

又雲:

心只有人心,而道心者,人之所以為心也。性只有氣質之性,而義理之性者,氣質之所以為性也。(同上,卷十三頁三十一)

又雲:

昔人解人心道心,道心為主,而人心每聽命焉。如此說,是一身有二心矣。離卻人心,別無道心。如知寒思衣,知饑思食,此心之動體也。當衣而衣,當食而食,此心之靜體也。然當衣當食,審於義理,即與思衣思食,一時並到。不是說思衣思食了,又要起個當衣而衣,當食而食的念頭。(同上,頁三十七)

上文對於習齋之批評,對於蕺山仍可應用。蓋“人心之本心”,及“人之所以為心”,非即人心;而“氣質之本性”,及“氣質之所以為性”,非即氣質也。故雖以為只有一心,而必又於其中分為動體靜體。梨洲對於此問題,亦有類似的見解。梨洲雲:

其在人而為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同此一氣之流行也。聖人亦即從此秩而不變者,名之為性。故理是有形之性;(自注:“見之於事。”)性是無形之理。先儒“性即理也”之言,真千聖之血脈也,而要皆一氣為之。(《與友人論學書》,《南雷文案》卷三頁六)

此雖亦許“性即理”之言,為千聖之血脈,而又謂“要皆一氣為之”,則仍以氣為主體也。

船山對此問題,亦有其見解。船山雲:

程子創說個氣質之性,殊覺崚嶒。……初學不悟,遂疑人有兩性在。今不得已而為顯之。所謂氣質之性者,猶言氣質中之性也。質是人之形質,範圍著有生理在內。形質之內,則氣充之。而盈天地間,人身以內,人身以外,無非氣者,故亦無非理者。理行乎氣之中,而為氣主持分劑者也。故質以函氣,而氣以函理。質以函氣,故一人有一人之生;氣以函理,一人有一人之性也。故當其未函時,則且是天地之理氣,蓋未有人者是也。(自注:“未有人非混沌之謂。只如趙甲以甲子生,當癸亥歲未有趙甲,則趙甲一分理氣,便屬之天。”)乃其既有質以居氣,而氣必有理。自人言之,則一人之生,一人之性,而其為天之流行者,初不以人故阻隔,而非復天之有。是氣質中之性,依一本然之性也。(《讀四書大全》卷七,《船山遺書》本,頁十六)

此以氣質之性為氣質中之性,實即氣質中之理。然氣質中之理,即朱子所謂義理之性也。船山此段下文雲:

夫氣之在天,或有失其和者。當人之始生,而與為建立。(自注:“所以為質者,亦氣為之。”)於是而因氣之失,以成質之不正。(同上,頁十六)

朱子所謂氣質之性,正就此方面言也。

綜合上所引述觀之,則在習齋諸人之系統中,理學家所說之理,仍自有其地位,不過諸人之意,以為理不在氣外,性不在氣質外。此點李恕谷更明之。恕谷雲:

在天在人通行者,名之曰道。理字則聖經甚少。《中庸》“文理”,與《孟子》“條理”,同言道秩然有條,猶玉有脈理,地有分理也。《易》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理見於事,性具於心,命出於天,亦條理之義也。(《論語傳注問》,四存學會鉛印本,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