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儒墨補

在《原儒墨》一文中,我說:儒家出於文士,墨家出於武士,換言之,即儒家出於儒,墨家出於俠。但儒之一字,在晚周較早的書中固常見,而俠之一字則在晚周較晚的書中,方始見。如果在晚周較早的書中,未見俠字,我們何能斷定在墨子以前或其同時即有俠?如果我們不能斷定在墨子以前或其同時即有俠,我們何能說墨家出於俠?這一點我們須首先討論。

在《原儒墨》一文中,我所謂俠或俠士,本來是指以幫人打仗為職業之一種人。我們現在所需要者,是證明在墨子以前或其同時有這一種人。只要在墨子以前或其同時有這一種人,我們在《原儒墨》一文中所持之見解,即仍可持之。至於此種人在當時是否稱為俠,則系另一問題,對於我們在《原儒墨》一文中所持之主要見解,無大關系。

《管子·小問》:“公曰:‘請問戰勝之器。’管子對曰:‘選天下之豪傑,致天下之精材,來天下之良工,則有戰勝之器矣。’”“公曰:‘然則取之若何?’管子對曰:‘假而禮之,厚而勿欺,則天下之士至矣。’”又《管子·立政九敗解》:“人君唯勿聽兼愛之說,則視天下之民如其民,視國如吾國,如是則無並兼攘奪之心,無覆軍敗將之事。然則射禦勇力之士不厚祿,覆軍殺將之臣不貴爵。如是則射禦勇力之士出在外矣。我能毋攻人可也,不能令人毋攻我。彼求地而予之,非吾所欲也,不予而與戰,必不勝也。彼以教士,我以驅眾;彼以良將,我以無能,其敗必覆軍殺將。”此所謂“天下之豪傑”,“天下之士”,及“射禦勇力之士”,在“天下”隨便往來,有貴爵,“假而禮之”,厚祿,“厚而無欺”,則雖在“天下”者,亦可“取之”使來。如無此則雖在本國者,亦必“出在外矣”。照行徑看來,這種人正我們所說之以幫人打仗為職業之武專家或武士。又孟子謂齊宣王曰:“抑王興甲兵,危士臣,然後快於心與?”(《孟子·梁惠王》)墨子謂:“昔者越王勾踐好勇,教其士臣三年。”(《墨子·兼愛下》)此皆“士”“臣”並稱,將“士”與“臣”分為兩類。或者“臣”乃君上自屬之人民,“士”乃招來之武士。此點雖不敢十分確定,但就《管子》所說觀之,則當時實有以幫人打仗為職業之武專家或武士。此種武士在貴族政治未崩壞之時不能有。在貴族政治未崩壞時,出兵打仗,貴族各率其民,貴族即是將帥,庶民即是兵卒。必在貴族政治崩壞以後,社會上方有含有自由職業性質之流動分子。文士武士即其中之二大流品。

關於上所引《管子》二段,尚有兩點須插入說明。第一點即:《小問》一段雖可認為系記述管子之言,但《立政九敗解》一段則明系墨家兼愛非攻之學說已行後之情形,何足以證明關於墨子以前或其同時之事?關於這一點,我們須知戰國時代乃春秋時代之延長。戰國時代所有之社會情形,大概在春秋時代即已有之。不過戰國時代之社會變化,在性質上比春秋時代深刻,在範圍上比春秋時代擴大。戰國之於春秋,雖“踵事增華,變本加厲”,然實如“大輅之於椎輪”也。固然若只有《立政九敗解》一段,我們不能對於關於墨子以前或其同時之事,有所斷定,但與《小問》一段聯起來看,則二段即可互相證成。

尚須插入說明之第二點即:照《立政九敗解》一段所說,則兼愛非攻之學說,對於“射禦勇力之士”甚不利,因此種學說行,則此種人將無事可作也;墨家正提倡此種學說。何得謂墨家出於此種人?關於此點,我們須聲明:我們只說墨家出於此種人,並非以為墨家之徒只即是此種人。墨家與普通武士不同之處,我在《原儒墨》一文中已詳加說明。墨子出於武士,而主張與武士不利之學說,正如孔子雖出於以教書相禮為職業之文士,而卻不以禮之繁文縟節為可貴。如孔子雲:“禮與其奢也寧簡。”(《論語·八佾》)又雲:“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鐘鼓雲乎哉?”(《論語·陽貨》)如專就相禮之職業說,則禮文愈繁,相禮者愈有事做。但孔子卻不主張禮以繁為貴者,因孔子雖出於文士,而卻非只即文士也。兼愛本武士之道德,非攻乃當時普通的主張。但別家主張非攻,不過止於口說。墨家則有有組織的實力,以推行此主張。墨家之團體,能實際參加戰事,且有自制之守具,代被侵略者守禦,以抵制強者之侵略。此乃事實。吾人對於此事實,可有兩種看法:一種看法即以為兼愛非攻之學說,及抵制侵略之團體組織,皆墨子所手創,前無古人,非有所因襲;此即傳統的看法。第二種看法則以為凡一種學說之發生,必有其社會的背景,一種組織之成立,必有其社會的根據;故墨家之學說組織,亦有所因襲;此即吾人所持之看法。依此看法,則墨家之團體組織,非為前無古人之新創,乃當時本有此等團體,而墨家之團體,乃其中之有主義者。此等“能征慣戰”之團體,只可於武士中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