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法陰陽道德(第4/5頁)

再進一步之道家,則在根本上反對一切人為。以為現在之社會,即是人為之物;其中有罪惡痛苦,乃系當然。假使原來人即不作一事,則自無社會,而亦無罪惡苦痛。原來之隱士,不過笑儒墨救世之勞而無功。此更進一步之道家,則以為社會上之有苦痛罪惡,正儒墨一類聖人積極活動之結果。《莊子》雲:“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智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意!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在宥》)又雲:“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而猶自以為聖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天運》)隱士本為對於社會持消極態度之人,其初不過欲獨善其身。而自隱士出之道家,則進而以為社會之亂,正持積極態度之人之罪。此乃隱士態度之最大擴充,而“不知愧恥”之譏,加於儒墨,亦孔墨所不及料也。

《論語》雲:“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泰伯》)此所謂吾友,不知指何人。但“有若無,實若虛”頗足以表明道家之人生態度;或此即指早期道家之人,如隱士之流。不過早期道家之持此態度,亦欲全生免害,如《莊子·人間世》所說大木以“無用得終其天年”者。至《老子》乃就此人生態度,推衍引申,以為為天地萬物之根本之“道”亦“有若無,實若虛”。《老子》雲:“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此類之言,皆所以形容道之“有若無,實若虛”也。

五 【論劉歆諸子出於王官之說】

依劉歆《七略》對於諸子之分派,除儒、墨、名、法、陰陽、道德,六家外,尚有農、縱橫、雜、小說,四家。自舊日所謂道術之觀點,小說家不在“可觀”之列,已為劉歆所承認,故曰:“其可觀者,九家而已。”雜家本不成家,其書不過百科全書之類。戰國誠多縱橫之士,然未聞有縱橫之學。農家之說,如若《呂氏春秋·任地辨土》所載,則為關於農業之技術。如有若孟子所述許行之學說,則其說似為道家或墨家一派之“支與流裔”。此所謂三家在思想史之重要,皆不能與儒墨等六家並論。故依司馬談所說,只取六家,而討論其起源。

自《原儒墨》及以上所述,可見劉歆諸子出於王官之說,亦非全無歷史底根據。(這一點傅孟真先生早已注意到;見所著《戰國子家敘論》。)每一歷史家對於歷史之報告及解釋,往往不免受其自身所處時代之影響。各時代的歷史家所處時代不同,因之其對於歷史上同一事實的看法亦異。後來歷史家的任務,在多數事例中,不是在於推翻或抹殺以前歷史家對於歷史之報告及解釋;而是在於找出其報告及解釋中,何者為合於事實,何者為因其特殊底看法而得來的錯誤底論斷。換言之,後來歷史家的所作,或應作的事情,在多數事例中,不是推翻或抹殺以前歷史家之工作,而是重新修正之,解釋之。這就是我所說“疑古”與“釋古”之別。

劉歆諸子出於王官之說,其主要意思,是有歷史底根據。不過有幾點是因其特殊底看法而得來的錯誤底論斷。他所以有其特殊底看法,則因其受其自身所處時代之影響。在這幾點上我們的見解,與劉歆完全不同。

在第一點上,我們與劉歆不同底,即是劉歆理想化古代之一點。這一點並不是劉歆個人的錯誤,而實是當時一種底“時代精神”。劉歆及其時人承受了儒家的傳統見解,把原來的周制,理想化了。凡與他們理想化底周制不同之制度,皆認為不合。他們以為由在官專家世官世祿之制度變為在野專家,以自由職業謀生之制度,為一種錯亂。所以在《漢志》中充滿了世道淩夷之空氣。這個一般底看法,照我們現在底意見,是完全不對底。在此點我們的看法與劉歆恰正相反。

在漢代中國已是一統底帝國,中央政府的力量很大。一切學問技藝,俱有集中於中央之趨勢,劉歆及其時人自漢以推周,以為周末一切學術,皆出於“王”官。其實在周之封建政治制度中,每一個諸侯,在他國內,都是一個具體而微底王。每一個國的公室,都是一個具體而微底王室。王有王的“官”,各國的諸侯,也各自有其“官”。及貴族政治崩壞,“官失其守”,在官之專家流入民間。這些專家不必皆自王室之官流出。而諸子之學之興,亦更不必出於自王室之官流出之專家。所以我們雖亦以為諸子之學大都出於“官”,但不必出於“王”官。這是我們與劉歆不同之第二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