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武士彟之死(第2/12頁)

李世民成功奪取了儲位,也掌握了朝廷和京畿兵權,兩府部眾見了主公首級,痛哭著拋下兵刃潰散而逃。當他脫去鎧甲跪拜在父皇面前時,父皇顫巍巍將他扶起,喃喃道:“險被人言所誤,幾有投杼之惑。”那溫婉的口氣、戰抖的雙手、不安的眼神再不似一國之君,幾乎是在求饒。他心中充滿勝利的喜悅,但在群臣面前還要偽裝;於是以膝代步撲到父皇懷中,放聲痛哭。

但他的淚不是悔恨,而是大功告成的興奮和對多年艱辛的追溯。哭過之後計劃照舊,斬草必要除根,既然建成、元吉謀反已成鐵案,理當株連家小。建成與元吉各有五個兒子,長者未及弱冠,幼者尚在繈褓,十個孩子一日之間都死在屠刀之下;兩府女眷盡數沒入掖庭。三天後他如願以償當了太子;兩個月後父皇禪位,他成了名副其實的皇帝,時年二十八歲,為體現人子之道他住在東宮;兩年後天下穩固,於是他正位太極宮,太上皇則搬到他原先的住處,弘義更名大安,老人家就在這座遍布兒子心腹的宮殿“安度晚年”。此後李世民沒在這座宮殿住過,直至太上皇病篤,時時有駕崩之危才過來侍奉,盡最後的人子之道……

任何人都不願背負惡名,可世事逼人,李世民還是無可避免地走到這一步。每當他瀏覽史書,看到屠戮兄弟的秦二世胡亥、宋孝武帝劉駿都被斥為桀紂暴君,便覺臉上熾熱胸口狂跳,千載之下悠悠之口又會如何評價他呢?

有的人一錯再錯,沿著不歸之路一直走下去;有的人洗心革竭力挽回。李世民恰是後者,往事不可追,來日不可待。正因為犯下罪孽,他越發兢兢業業,要給天下人一個交待;正因為從殺戮中走來,他才了解生命的寶貴——從坐上龍位那天起,一個嶄新的李二郎誕生了。

他宣布天下和解,赦免魏徵、王珪、薛萬徹、謝叔方等昔日敵人引為己用;取消對佛道兩教的限令;將禁中大量宮女放歸民間;減輕賦稅刑罰,寬帶百姓;倡導文治,推行科舉制;虛心納諫,鼓勵群臣上書獻策;甚至將權力分給中書門下的宰相,讓臣下監督他的詔令,防止過失。他臥薪嘗膽厲兵秣馬,在貞觀二年消滅了北方最後一個割據梁師都;又於貞觀四年派李靖率師西征,消滅東突厥汗國、生擒頡利可汗,不但報了當初兵臨渭水之仇,也扭轉了中原漢地屢遭侵擾的被動局面,被四夷族長尊為“天可汗”。

如今他的功業已超過隋唐前三位君主,但對他而言還遠遠不夠,他要讓大唐的光芒普照世間每一寸角落。就在此時此刻,大唐的一群傑出將帥,李靖、侯君集、李道宗等正率大軍征討吐谷渾(tǔ yù hún,鮮卑族,東晉十六國時控制了青海、甘肅等地),而充任此次作戰先鋒的正是昔日建成的愛將薛萬徹……李世民的成功源於克制,他無時無刻不在克制暴戾的本性,以微笑面對世人;同時他的成功也得益於好勝心,他要向父親證明——你錯了,我不但比建成強,也比你強!

李世民早已毫無睡意,在床榻邊踱來踱去。他不願回憶過去,但往事總是化作難以遏制的洪流,沖破現實的堤壩湧入心田。他用力捏著眉頭,想讓自己更清醒,一瞥眼間見床邊放著前幾日西征的戰報,雖然早已看過,還是在孤燈下翻閱起來,想以此驅趕腦海裏那些縈繞不去陳年舊事。

只看了兩行,忽聽殿外有人低聲交談,李世民悄悄踱至門前,親手推開觀看;夜幕下有個朦朧的黑影正與他的親信宦官低語,雖看不清面孔,聽聲音也知是他的嫡長子、已被冊立為太子的李承乾。

“父皇……”李承乾似有急事稟告,又猶猶豫豫不敢驚動聖駕,正與宦官商量該不該將他喚醒。

“你有何事?太上皇不好麽?”

李承乾未及答復,後面又趕來一位王子,年紀輕輕卻身材魁梧,離著甚遠已放聲道:“這時候太子還磨蹭什麽?父皇,祖父快不行了,您快過去吧!”來者乃是四皇子李泰。

“走。”李世民已猜到八九分,聞聽此言顧不得更衣,拋下一臉尷尬的太子,隨李泰大步往太上皇所居的垂拱殿奔去——太醫已稟報過,李淵大限就在這一兩日,他早有準備。

太子和衛兵緊隨其後,宦官來不及取龍衣玉帶,只抓了件黃袍給李世民披上。眾人未轉出偏院,已見垂拱殿前燈火輝煌——宦官打著燈籠列於兩廂,諸皇弟、皇子都跪在殿外。李世民庶弟中年紀較大的元景、元昌、元嘉等都外任刺史,留京的元裕、靈夔、元嬰等皆總角之童,得知父王將去已哭得不成樣子;皇子李恪、李佑、李愔、李惲、李貞、李治近日也在大安宮,等候給祖父送終,此刻正在廊下陪幾個小叔叔;殿階下站定一婦人,身材高挑細眉鳳目,正是皇後長孫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