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國之不寧 第六節

“七月,黃河溢衛州王供及汲縣上下埽、懷州黃沁、滑州韓村埽。十七日,黃河大決於曹村上埽,二十六日澶州上報,北流斷絕,黃河南徙,匯於梁山泊、張澤泊,分為二支,南支合南靖河入淮,北支合北清河入於海。此次大災,四十五個州縣被淹,三十萬余頃田受災,數萬房屋蕩然無存,受災人數達數十萬戶!”

“八月,黃河又決於鄭州滎澤。與此同時,河北大雨,地方守吏上報,水深至二丈!河陽水漲成災,滄衛河漲成災……至此,豆華水以來,黃河中下遊地區受災人數超過七十萬戶,受災人口達到三百余萬!死亡人數現時雖然不能統計,但是以微臣估算,至少有數萬!”

工部尚書蘇轍語氣沉痛地向皇帝報告著七、八月份全國的災情。崇政殿內,上至皇帝趙頊,下至尚書左仆射呂惠卿、樞密使文彥博,以及各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各寺卿、翰林學士都臉色凝重,默然無語。

這還是趙頊登基以來,黃河最大的災害!

“陛下!”文彥博手執朝笏,沉聲喚道。

年輕的皇帝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抖,幽深的眸子中滿是憂慮,這並非突如其來的消息,但這樣的大災……“文卿但說無妨。”

文彥博微擡起頭,卻半晌沉默不語,過了良久,才緩緩擡頭環顧了殿中大臣一眼,目光最後停留在趙頊的黃袍之下,然後厲聲說道:“陛下,黃河決於曹村,臣以為是人禍而非天災!”

一時之間,大殿之內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而凝重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文彥博一人身上。

“卿說什麽!”趙頊的聲音嚴厲起來,殿中眾人都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皇帝倏然間變得尖銳的聲音中,帶著冰冷的殺氣。

“臣死罪!”文彥博拜了下去,但是話語中卻沒有半點退縮之意,“臣以為,黃河決於曹村,是人禍,非天災!”

“何謂人禍?!”趙頊的目光狠狠地盯著文彥博,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四個字。

“據臣所知,此次黃河決口,完全是因為地方官吏防修不力所致!”文彥博的聲音並不甚大,但是滿殿大臣聽在耳中,卻覺得無比的刺耳,“今年豆華水、荻苗水,雖然略大於往年,但並非前所未有,之所以決堤,俱是因為當地官吏平素就殆於職守,不修堤防;大水來時準備不足,這才是導致黃河最終……”

趙頊根本沒有聽完文彥博的話,就將怒氣沖沖的目光轉投向吏部尚書馮京,“卿速將曹村一帶的地方守吏的名字與官職都報上來。”

“是。”馮京小心翼翼的應著,全然不敢多說半句話。

“陛下,當務之急,是要準備救災。眼見便要入冬,而災民們衣食居住都無著落……”蘇轍卻是沒法回避具體的問題,因此雖然眼看皇帝震怒,但還是不得不繼續這場危險的談話。黃河決口,河災水災不斷,工部尚書與都水監都難辭其咎,他此時也已經遞上了辭呈及請罪的折子,等待著處份。雖然他在任上,做了許許多多的實事,但是此時都已不必提起,未竟的事業自有人來接替。此時此刻,重要的是如何補救。

但是文彥博卻斷然打斷了蘇轍的話,“陛下,救災的事情的確要討論,但是犯下的錯誤,亦須立刻糾正,否則,九月還有登高水,難保不會雪上加霜……”

“卿說吧。”

“自從熙寧七年以來,雖然王安石新法已逐漸罷除,但是朝廷上下,卻並沒有停止好大喜功的習慣。開發湖廣之後,軍屯所省費用與所花費用,雖然略有剩余,但是卻因為開墾土地,不斷激起與山中未化夷人之間的沖突,雖則朝廷屢次下旨申誡,然自熙寧九年冬以來,湖廣無一月無戰事。雖是收化蠻夷數萬戶,但所用軍費,正好抵銷。朝廷目前為止,實際未從軍屯中得一分好處。”

這番話說出來,眾人漸漸品出,文彥博的指責竟然是針對石越提出來的新政,因此別說馮京、吳充驚詫不已,便是蘇轍、韓維也相顧愕然,甚至連呂惠卿與司馬光都大覺出乎意料之外。

“開發湖廣尚可說有子孫之利,但是如今各地紛紛修葺道路、浚清河道,卻是得虛名而招實禍!”文彥博銳利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蘇轍與韓維,聲音也越來越嚴厲,越來越缺少顧忌:“楚王好細腰,城中多餓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下官吏皆知朝廷好大喜功,於是無不紛紛趨騖,朝廷一歲所入賦稅有限,一旦全部用來修路浚河,那水利堤防,又如何能顧及得到?如此輕重倒置,朝廷卻不能覺察,今日之禍,其實是早已種下!”

蘇轍與韓維面如死灰,文彥博指責的話中雖不無偏頗之處,卻也不無道理。並且他們也沒有絲毫推卸的理由,只是沒想到文彥博話風一轉,竟有將今日之禍隱隱歸於石越之意,甚至直言朝廷好大喜功。這種鮮明的態度,令兩人做夢也料想不到。但想必更加料想不到的卻是石越,這次大災難,雖然既便沒有他的到來,也依然會準時發生。只不過因為這次災難在歷史之上籍籍無名的緣故,竟連石越也早將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