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 第二節(第2/6頁)

薛奕霍然一驚,定定地望著秦觀。車廂內的氣氛,忽然變得沉悶起來。半晌,薛奕方幽幽問道:“少遊,這是你自己要問的?還是替別人問的?!”說罷,定定地望著秦觀。

秦觀從容回視著薛奕,淡淡道:“薛侯莫怪,我是奉旨問話。”

“奉旨問話?”一瞬間,薛奕腦中轟地一聲,頓時只覺腦海中一片空白,連車外轟隆不斷的霹靂,似乎都已隱去不聞。他下意識地騰地起身,便要跪倒,卻被秦觀一把按住。便聽秦觀溫聲笑道:“皇上無責斥之意。皇上若要責備你,何必令我來問話?兩府、蘭台、衛寺,隨便哪裏一道文牒,你只怕便要有數不清的麻煩……”

薛奕畢竟是久帶兵的人,片言之間,便已冷靜下來。秦觀拐著彎地試探他,他其實早有覺察——他素知秦觀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豈會毫無由頭地帶起這種敏感的話題——但他先前所疑,不過是以為秦觀或受石越之托,來敲打他。薛奕自覺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且皇帝也曾內降指揮為他脫罪,他便也有了有恃無恐之意。不料秦觀竟突然問起他老家的事情,而且連他家新修祖墳家廟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薛奕自是不免生氣。這擺明了是不信任他,才會有人去刨他的老底。他絕想不到,秦觀一個歸國敘職的高麗正使,竟然會奉旨來問他的話!這名田過限,墳廟逾制,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罪名。大宋滿朝文武,誰家不兼並?哪戶不逾制?但真要追究起來,什麽樣的罪名都能按得上去。但也只是一轉念之間,他便立即明白,皇帝並沒有追究他的意思。否則,便如秦觀所言,兩府、蘭台、衛尉寺,隨便哪裏,一道文牒傳來,他都只能吃不了兜著走。

“臣薛奕,謝皇上隆恩。”薛奕側了側身子,舌尖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方沉聲道:“臣聞世俗慣趨利避害,使民知禮義難,使民知富貴易。臣所以沐猴而冠,炫耀桑梓者,不過是欲使天下人知國家財富,亦可來之於海上;功名利祿,亦可取之於海上。區區之心,伏乞皇上明察。”

秦觀聽薛奕說話間已用了對答的語氣,忙笑著安慰道:“我雖是奉旨問話,但皇上之聖意,於薛侯還是信任有加。薛侯要體諒皇上的苦心,朝野清議,雖貴為天子,亦不得不顧慮。這實是一番保全之意。這世上,常有一種人,拿著雞毛便當令箭,擅會作威作福,更何況是皇上的口諭!故皇上令我來問話,其實是知道我這幾年辦差謹慎,還算略懂得分寸。又是個外臣,不至於鬧出什麽事來。且我與薛侯,也算是舊交,還說得上話……皇上如此苦心詣意對一個武臣,在我大宋,實是異數。我雖然是奉旨問話,可心裏不知道有多羨慕你呢。”

秦觀娓娓而談,一面轉述皇帝的話,一面猜度著皇帝的用心,薛奕聽在耳裏,心裏邊亦自覺皇帝對自己的確是有格外之恩寵,知遇之情,油然而生。他雖是武臣,卻素以士大夫自居,也不屑於說些諛辭濫調,當下只是北拜再三。

卻聽秦觀又低聲嘆道:“此番歸國,才知國事艱難,真乃舉步維艱。這次皇上召對,我看聖意並不願意看到海外鬧出點什麽事來。當此之時,國庫空虛,宮中百般裁減用度,而海外諸臣卻極盡奢華,這豈非授人以柄麽?”

薛奕這才徹底明白秦觀為何突然提起這些話題來,他這番回汴京,本來是以為皇帝定然會單獨召對,有一肚子的事情準備著要向皇帝說,但此時他也已經明白,這一回皇帝不可能單獨召見他了——否則剛才那些話就沒必要由秦觀來說,而海外諸臣中,毫無疑問,秦觀也已經成為皇帝的新寵,相比他熱熱鬧鬧地抵定高麗局勢,又促成高麗王妃、事實上的高麗王儲來汴京賀壽,其余人的確也遠遠比不上這種風光。本來,皇帝是否單獨召對,薛奕也都頗能泰然處之,但偏偏這一次……薛奕無奈地把目光投向車外,望著那無休無止傾盆而下的大雨,默默地苦笑著。秦觀看了一眼薛奕,也同時陷入沉默當中,皇帝擔心的,只是不希望因為海外諸臣的豪富,而引發一場政治上的不穩定——所以,皇帝才會用這種特殊的方法,來穩住薛奕,畢竟只有薛奕,才是大宋在南海地區真正的柱石之臣。皇帝可以隨意貶斥驅逐一個貪腐的曾布,大宋有成千上萬的官員可以代替曾布,但他無法在短時間內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來代替薛奕。然而,海外的隱患,又豈止只是這麽一樁?秦觀眼睜睜看著高麗的貿易額逐歲下滑,又親耳聽到曾布說這已是海外貿易的普遍現象……他憂心忡忡地想著:這,也許會是比海外諸臣們的家產更加危險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