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 第二節(第3/7頁)

他面前的這個皇帝,最恨的便是欺瞞。

李憲不禁羨慕起那些士大夫來,士大夫可以躲在禮法的背後,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不回答自己不想回答的事情,但他卻是個內侍,“不管閑事”是對的,但是皇帝派他們出去,就是讓他們做皇帝最親信的耳目,若是聽到的、見到的,都不肯以聞,皇帝心裏要做何想法?

他心裏不由泛起一陣悔意。

“官家,賤臣以為,而今益州最要緊之事,還是要盡快壓服西南夷之叛亂。”李憲試圖將功補過,“今靈夏大定,秉常雖存,吾扼險而守,以水泥磚石築城,兼有火炮、神臂弓之利,西兵皆百戰之師,王師雖進取不足,守成則有余。西賊已不足為慮,此正是朝廷觀兵燕趙,收復故土,復仇雪恨之時!西南夷不過跳梁小醜,既便唐康所言是虛,朝廷為此耗費國力兵力,非上策也;若唐康所言皆實,為防萬一,更須趁早鎮壓西南叛夷,否則內外交攻,益州危矣。”

“朕用兵西南,原亦有練兵之意!東南兵與河朔兵久不經戰陣,朕欲使之小試於西南,使將士經戰陣,而後方可大用。”李憲雖然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但是卻明顯聽出皇帝的語氣已經緩和。他心裏略略放寬了一些。皇帝最大的抱復是什麽?這是公開的秘密。皇帝的那身紫衫,便已經是一個強烈的信號——紫衫是宋朝軍人的服裝之一。司馬光痛恨民風孱弱,石越鼓吹恢復配劍古風,在這樣的氣氛下,皇帝也終於可以經常著戎裝見臣下,但李憲卻知道,皇帝的想法與司馬光、石越還是不同的。後者也許只是單純為了改變社會風氣,但是皇帝想的卻是“赫赫武功”!大宋自開國以來,便無時無刻不想收復燕雲故土,皇帝變法圖強也好,用兵西夏也好,最終的目標,都是指向北方。這是大宋君臣解不開的心結。但現在,無論益州的情況究竟如何,顯然那裏都已經綁住了皇帝的手腳。

趙頊沒有去看跪在他跟前的兩個宦官,他有點心煩意亂。來回不安地走動幾步,他說一半是心裏話,調河朔禁兵入蜀作戰,自然是有練兵的意思,但另一方面,也是迫不得已。但趙頊是無時無刻不想著向遼國報仇的。所以,盡管財政困難,河北的邊防從來不敢松懈,火炮也是優先供應給兩北塞防。薛奕幾次請求要在海船上安裝火炮,都被他否決,原因就是趙頊認為海外始終只是海外,而幽薊卻是“中國故土”。對於趙頊來說,南海也好,海外貿易也好,始終只是一個財源。他的抱負,他的理想,始終是北方的那塊土地。

但是,此時,趙頊感覺仿若是,自己正在有條不紊地打著如意算盤,卻被人忽然從中橫插一手,將算盤攪得一塌糊塗。一直好端端的益州,忽然之間,卻有告訴他,那裏已經處在大叛亂的邊緣!

趙頊心裏充塞著惱怒的感覺。他感覺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不知道應當如何應對……這種感覺,尤其讓趙頊感覺到憤怒。他是大宋朝的中興之主,他收復了河西,把西夏趕到了賀蘭山以西;他的統治下,大宋朝不再需要每年給遼國與西夏那屈辱的歲賜;他的疆域,遠至萬裏之外的淩牙門,大宋成為南海的霸主;他不用刀兵,就讓高麗幾乎淪為半附庸的屬國!

大宋今日之盛況,是安史之亂以後,中國未有之盛世。而他趙頊,乃是開創這一盛世之聖主!

但是,在呂惠卿與文彥博向他稟報西南局勢之時,在他讀到唐康的奏折之時,趙頊忽然間有幻滅之感。他那種優越感,他那種驕傲感,他那種成就感,他那種以為大宋已經極強盛之自矜,突然之間,便變得不那麽靠得住了。

他以為自己是堪比唐太宗的聖主明君,難道到頭來會變成唐玄宗,成為天下後世之笑柄麽?

這是趙頊無法接受的事情。

“官家廟謨宏遠,非賤臣所能及。河朔禁軍承平已久,雖經整編,畢竟不如西軍。之前何去非主張直接向河朔禁軍派遣西軍將校,當時樞府、三衙、兵部皆以為善策,然官兵失和,亦是此次兵變之因。可見此策於理可行,實際卻未必行得通。官家以實戰練兵,才是不易之論。只是如今西南局勢有變,這個方針,或可略為修正一下……”李憲小心的措辭著,宦官與士大夫最大的不同,便是宦官永遠都會顧及著皇帝的感受,“政事臣不敢妄言。朝廷諸公之前或許多有輕西南夷之處,然唐康之言,亦未必無誇大其辭之處,官家亦不必過於憂心。兩府以為先遣使了解益州實情,亦不失為謀國之言。官家何不靜等水落石出,再做處置?至於軍事,賤臣以為,取勝不難。而只要能打一場大勝仗,縱是有危機,亦必可大為緩解。故要緊處,還是選派精兵良機入蜀平亂——但官家以實戰練兵之宗旨,還是不能丟了,賤臣以為,作戰之主力,自然要從西軍中選調,然可同時從河朔禁軍各軍各營中,抽調一指揮之兵力,編入西軍各營中,讓他們跟西軍學學怎麽打仗。這些兵若是練成了,將來回到河朔禁軍,便能以這些兵為主力,將全營全軍都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