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 第四節

趙頊接見過石越與王珪後,又讓宦官將這幾日的益州軍情急報全部挑出來,仔仔細細再讀了一遍,自從種諤病死軍中後,種諤的副都指揮使曲貴暫時接掌了宋軍的指揮權,但宋軍士氣低落,面對瀘州的西南夷束手無策,僅能自保而已。曲貴每日一報,奏折卻全是訴苦——征調來的軍糧在倉庫裏發黴壞掉,運不進前線,真正打仗的士兵只能攜帶十天的幹糧,活動範圍非常有限;地圖上看起來極近的地方,卻往往要翻越幾十座綿延的群山,山林中道路不熟,毒蛇出沒,甚至連蚊蟲也能致人死命,可宋軍卻缺醫少藥,每天都有士兵被毒蛇咬死,而且一進到山中,極容易遭到伏擊,幾十個敵人在山裏襲擊,派出幾百人追捕,也難見蹤影,追敵的宋軍反而要損兵折將,死傷大半,以至宋軍根本不敢追擊夷人;還有諸如山中地形復雜,兵多了施展不開,兵少了等於送死;宋朝州縣原本政令便不出城中,官軍至此,言語不通,好不容易找到向導,也難以溝通等等……這些抱怨之辭,其實最開始去的宋軍將領也曾經說過,結果被趙頊與兩府視為畏難塞責之語,批回去狠狠地罵了一通,從此便沒有人敢多提這些事情。但此時這些字句看到趙頊眼中,卻是另有一番滋味。這個曲貴他是知道的,曲家也是大宋有名的將門,曲貴在先帝時,就在大內做班直,趙頊見過幾次,雖然不通文墨,但為人是極忠厚老實的,他即位後,便放出去到熙河掙功名,當時熙河主事者是王韶,李憲是監軍,高遵裕是副將,曲貴便在高遵裕帳下效力,高遵裕夜破野人關,名動西陲,此戰曲貴身中三箭,率先登關,報為首功。後來為取河州,高遵裕與王韶、李憲意見不和,結果證明是高遵裕在理,趙頊便起意漸漸讓高遵裕開始獨當一面,曲貴便一直追隨高遵裕,都是以死戰建功,但報上來的功勞卻是極少。直到高遵裕被貶,樞府才發現他一直被高遵裕壓制,但是曲貴卻從來沒有為自己申辯過。高遵裕敗事後,他族兄曲珍因事面聖,特意寫信問他有沒有什麽事要代為稟奏,他反倒為高遵裕分辨,以為高遵裕在西北多年,功大於過。這麽一個忠直之人,說他畏難塞責,實是難以置信。趙頊心裏不是不明白,這些難處,若是種諤還在,便只好啞巴吃黃連,他當初許下海口,此時怎敢自打嘴巴?其余的將領,明明見著前任被申訴了,哪裏還敢分說半句?且打了敗仗再來說這些話,朝廷亦無人肯信。也只有曲貴這樣的人,才敢說實話。

趙頊嘆了口氣,伸出手來揉了揉太陽穴。益州的形勢,真是撲朔迷離。朝廷公卿,一面說得益州明天就要出王小波、李順,他聽得明白,意思就是指呂惠卿誤國,還是不脫黨爭的形跡;一面卻信誓旦旦,說益州只是將領無能,只要調動精兵強將進剿,禍亂平息不過反掌之間。趙頊總覺得若歸咎於政策的失誤過於勉強——熙寧歸化在荊湖南路就推行得極順利,有幾處洞蠻不服,當地的屯田廂軍就剿平了。若說地理形勢,難道益州與湖南就差這麽多?湖南路也到處都是山,一樣也有瘴氣。說到底,還是將領無能,敗軍誤國。曲貴說的縱然屬實,但絕不可能沒有辦法解決。趙頊這時自覺心裏明鏡似的,益州觀風使的人選之爭,說到底,還是黨爭。但要顧全文、馬等人的面子,畢竟不能當益州什麽事也沒有,而且成都糧價暴漲,這裏面的確透著蹊蹺。所以,既要謹慎一點,又不能被黨爭利用。而且萬一真的有事,就牽涉到成都一路官員的命運,更不能隨便派個人就好。石越說的是有道理的。但真正關系到西南局勢的,倒是這個經略使的人選。主帥一定要選有能耐的人。

想到這裏,趙頊不由感覺有點可惜。原本高遵裕是他寄予厚望的,可是卻攪和著一堆的爛事,從曲貴的事看,還有點妒賢忌能。心胸不廣,怎麽能讓下面的人賣命?有一回他和石越說起他以文臣撫陜的事,石越說他其實別無所能,就是兩條,一是不怕死,他一個文官,三品重臣,尚且不怕死,下面的兵將就沒有怕死的道理;一是不貪功忌能,下面的將官知道主帥不會拖後腿,自己拼死拼活,朝廷一定會知道,打起仗來就有勁頭。趙頊對此深以為然,當年韓絳誤事,就是為了怕死。高遵裕是不怕死的,但如果妒賢忌能,就難成大器。

一想起高遵裕來,趙頊忽然想到高遵裕因赦還京,今日正要進宮覲見太後,他瞥了一眼殿角的座鐘,估摸著高遵裕此時正在保慈宮。他心思一動,起身道:“去保慈宮。”

才到保慈宮門口,保慈宮的內侍便已經見著趙頊一行人過來,嘩啦啦跪倒一大片,當下有人便要進去稟報,卻被趙頊笑著攔住了。他也不帶隨從,只叫了一個小黃門跟著,緩緩向保慈宮正殿踱去。還未到殿門口,便聽到殿中有人高聲說道:“……有了這起事,才知唐康委實難得……”趙頊聽出聲音卻是高太後的親侄子,自己的表兄高公紀的,心裏不由得嘀咕了一下。外戚幹政是國朝的大忌,他知道高家的人都非常謹慎,從來不願意沾惹是非的,怎麽竟在這裏說起國事來?他留了神,正欲放輕了腳步,不料一個宮女恰好從殿中退出來,見著趙頊,倒是嚇了一大跳,慌慌忙忙跪倒請安。這麽一鬧騰,裏面便知道皇帝到了,趙頊生怕高太後出來迎自己,連忙快步進殿,卻見殿內除了高遵裕與高公紀外,雍王趙顥竟然也在,見他進來,全都跪了下來。趙頊一面給太後請了安,一面笑道:“今日只行家禮,不必太拘禮數。”高太後也笑道:“並沒有外臣在,都起來坐了吧。”三人這才起身坐了。趙頊便笑道:“太後剛剛聊什麽,還是接著說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