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 第四節(第3/6頁)

高遵裕聽皇帝說著唐康,心裏頭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在熙河打拼了十來年,真正和西夏打起大仗來,卻沒有自己的份了。在外待罪這麽多年,眼見著後起之秀一撥撥地起來,心裏更不是味道。這時候聽皇帝誇唐康是“大將之材”,正失神間,不留神皇帝竟說到自己,不覺一陣慌亂。卻聽皇帝又說道:“當年公綽取岷州,生怕士卒濫殺百姓冒功,戰前下令:生獲老幼者與得級同。便是這點仁心,數萬人得活。至今岷州還有為公綽立生祠的。唐康年紀輕輕,做事卻不肯留半點余地——他一聲令下,殺掉這數千人,身上不知背著幾萬人的怨恨呢。”

皇帝忽然誇起高遵裕來,不僅高遵裕,在座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不知道皇帝心裏打的什麽主意。高太後對自己的家人一向嚴厲,高遵裕雖然是叔叔,但也不肯假以辭色,因道:“取岷州是王韶的功勞,與他何幹?倒是這幾萬亂軍眷屬,官家打算如何處置?”

“這一軍之眾,也不是全部作亂的。凡不肯附逆而被殺的,照例進忠烈祠祭祀,自不必論;逃走的,也法外開恩,赦免其家屬——不過這些也難以甄別,只能少冤枉一人算一人。其余眷屬,死罪可以赦免,但是流放是免不了的。只是這人實在太多了,朕想借著太後壽辰,下一道德音,凡家裏有五十二歲以上老人的,一律赦免不問……”

趙頊這話一出口,眾人便已經知道,他根本無意再興起波瀾,本來幾千家被謫戍,一定會搞得河北路雞犬不寧,而且這麽拖家帶口遠赴異地他鄉,這不同於移民——朝廷是不可能給錢的,路上少說也要死一半以上的人口,到了他鄉還要面臨種種更艱難的問題,最後能活下來的,能有十分之二三,就算是不錯了。但這道德音一下,幾乎等於便是赦免了六七成甚至更多的叛軍眷屬。這於穩定人心,自然是有好處的。而且理由也算是冠冕堂皇,朝廷也保持了尊嚴。

“官家這是仁厚之心。治國便要這樣,到底要以寬為政……”

高太後的這番話,趙頊卻不以為然,他搖頭笑道:“石越曾和朕說過諸葛亮治蜀之事,不審勢則寬嚴皆誤——本朝真宗、仁宗兩朝,便是以寬為政的,到朕手裏,應當嚴一嚴了,否則文恬武戲,必致千載之患。”

這番議論卻不對高太後的胃口,她不悅地板著臉,道:“官家熟讀經史,自古以來,可見過嚴刑酷法能出太平盛世的?石越也是書呆子,諸葛亮那是亂世之法,豈足為萬世師?”

“西夏還占據河西走廊,眼見著要兼並西域,恢復國力,他日難保不又成中國之患;幽薊尚在胡虜之手,河北門戶洞開,全無塞邊可言——史書上亦不曾見哪個太平盛世是這樣的。”趙頊憤然道,話脫口而出,才發覺自己語氣太重,忙又轉圜笑道:“外間之事,太後盡可放心。朝廷最可懼者,不是以寬以嚴,而是怕陷入唐代牛李黨爭那樣的局面。今司馬光與呂惠卿都能和衷共濟,國家之福,莫過於此。這也是太後的福氣,才能如此。”

本來太後、皇帝相爭,雖然還是溫聲細語,但殿中眾人卻早已嚇得臉色慘白,這時候氣氛緩和,高遵裕、高公紀還是不敢多話,只趙顥笑道:“官家也說了是‘不審勢則寬嚴皆誤’,今日之勢,正是要寬嚴相濟。太後看今日的局面,實是開國百年以來未有的,官家恢復河西,不僅從此陜西又變成腹地,而且亦是一雪四朝之恥,這等功業,休說仁祖時範仲淹、韓琦們辦不到,便是數遍古今帝王,亦惟有漢光武能相比。朝廷內裏,也是君明臣賢、政通人和,太後盡可高枕無憂的,只要安享太平便好。”

雖然趙頊刻意緩和,趙顥又打著圓場,但這些話,高太後心裏依然是不以為然的,呂惠卿這樣的人高居左仆射,是什麽國家之福?是禍患無窮才是真的。現在的國勢,又哪裏稱得上什麽“政通人和”?她也知道他這個皇帝兒子現在是威望極高的時候,皇帝在取得很大的功績後變得剛愎自用,聽不進別人的意見,最後被狠狠地摔下來,這樣的事情,不用說遠了,隋唐五代現成的例子便多的是。她是頗聽了些議論的,越聽便越發覺得趙頊太過於急功近利,滅夏之後,國力竟有點強弩之末的樣子,可如今這個皇帝卻還是一腔的雄心壯志,野心反倒是越來越大了。而且又開口法令,閉口規矩的,總是讓人感覺少了那種體恤下情的心意——以唐康的身份,唐康、田烈武、李渾等人的行為,打著國法無親的旗號,關進禦史台、樞府的獄中,那是極容易的,但皇帝怎能全然不顧石越、文彥博的面子?全然不顧天下忠臣義士的感受?僅僅只是發還石越和文彥博的謝罪折子,下旨撫慰他們,這能有多大的意義?高太後知道這些事情,一般的大臣生怕自己踏進旋渦中,避之惟恐不及,是斷斷不敢說的。她所以才不避嫌疑,想勸勸趙頊,至少在定罪之前,讓他們先回家待罪,不要一直關在獄中——這也是給天下一個姿態,不料她還沒來及說出來口,趙頊便已經滴水不漏地堵了回來,又把話題岔開,從言辭語氣中,倒有猜忌自己“幹政”的意思,母子相疑至此,真是讓人灰心。這時候這些心意她也不願說了,太後與皇帝爭執,這樣的事情傳出去也不好聽,當下只勉強笑道:“外面的事,我有什麽放不下心的。不過是母子敘敘閑話,你便能說出這麽多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