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 第一節(第4/6頁)

“你怎麽想入水師的?”石越聽著薛奕的介紹,忽然朝宗澤問道。

宗澤似乎沒料到石越問他這個問題,怔了一下,才老老實實回道:“小人家貧,伏波學堂不要學費;海船水軍薪俸豐厚,亦足以贍養父母。”

“可曾娶妻?”

“已娶陳氏為婦。”宗澤雖然奇怪石越為什麽問得這麽詳細,卻依然如實回稟。

薛奕卻已看出石越對宗澤甚有好感,心中暗喜,因在旁笑道:“便是太學生陳錫之妹。”

石越微微點頭。陳錫頗有文名,是太學中有名的人物,他自然聽說過。但他問這個,卻是因為他對宗澤的生平甚是熟悉,他知道陳錫之父視宗澤為己出,宗、陳二家,世代通好。陳家是官宦世家,既然宗澤的命運很大部分還是依著原來的軌跡運行著,那麽他便知道宗澤報考伏波學堂,絕不全是因為經濟上的窘迫。

“大概再也用不著你三呼‘渡河’而死了。”石越在心裏說道。他望著宗澤,眼神中充滿了復雜的感情,但終於壓制住多說的沖動,只微微笑道:“南人如此熟悉馬性,亦甚難得。”

一面卻走唐康身邊,彎下身子,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起來吧,回家了。”

唐康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他把頭深埋,強抑著淚水,緩緩起身。

石越並沒有特別邀請人來松漠莊。唐康曾經在樞府主持海船水軍事務,與薛奕有舊。因薛奕次日便要離京,取道廣州前往淩牙門,石越這才將他請來,既是給唐康壓驚,亦是給薛奕餞行——順便挑匹好馬送給他。

除此以外,便只有潘照臨相陪。

此時家宴時辰未到,眾人因宗澤剛剛馴服烈馬,都起了興致,便先陪薛奕去馬場挑馬。早有家人牽了坐騎過來,眾人各自上馬,攬綹徐行。薛奕陪著石越走在前頭,潘照臨與唐康卻漸漸落在了後面。宗澤與眾隨從都是遠遠地跟著,並不敢靠近打擾。

潘照臨騎在馬上,眯著眼睛,只用眼角的余光瞄了唐康幾眼,一面似不經意地隨口笑道:“康時可知你在台獄這段時間,京城幾乎已是天翻地覆……”

唐康苦笑搖頭,潘照臨亦算是他的老師,唐康素知他的脾性,知道這會不需要他多話。果然,便聽潘照臨又說道:“兩府變動頻乃,一兩月間,郭仲通由武部少常伯升任同知密院,孫和父由簽樞而為夏官;文太傅辭樞相,出判應天;韓持國由樞副而大貂——僅僅幾天之後,一直不肯接任秋官的範純仁突然便改變了主意,‘勉強’領旨,入主秋台……”潘照臨用諷刺的語調說著“勉強”二字,由兩府一系列的重要人事變動開始,言簡意賅地向唐康介紹起目前的形勢來,仿佛唐康不是即將要通判大名,而是要在京師任職一般。

唐康到底是與外界隔絕已久。潘照臨耐心地將汴京發生的大事介紹了小半個時辰,他才逐漸明白京師目前的態勢。很顯然,三黨在兩府的權力平衡已經被打破,範純仁改變初衷,擔任刑部尚書,亦只是文彥博出外之後的不得已之舉。但這究竟是不是意味著舊黨已經放棄了禦史中丞與益州路觀風使的角逐,承認呂惠卿的勝利,卻還為時過早。也許是司馬光另有謀劃;也許是皇帝的病情,改變了爭奪的焦點……潘照臨不是司馬光肚子裏的蛔蟲,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麽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司馬光在益州的問題上,突然沉寂了下來,仿佛在等待著什麽。

“司馬十二沒這麽容易放棄……”潘照臨似是自言自語地說著,但憑他絞盡腦汁,亦無法猜出到司馬光打著什麽主意。

唐康卻只是苦笑不語。對這些黨同伐異,他實是感到無限的厭倦。沉默了好一會,才低聲說道:“公卿們機關算盡,誤的卻是益州一路的百姓。”他停了一下,擡起頭望著潘照臨,沉聲道:“潘先生,益州完了。”

潘照臨震驚地擡頭,注視著唐康。

“我還以為朝廷早就更換了益州四司長吏,不料到如今,不僅禁軍群龍無首,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唐康這時已是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他重復道,“經略使不至,禁軍集中於西南諸郡,各自為戰。內腹諸郡本來就守備空虛,憑著一州一縣的兵力,只怕連大一點盜賊都剿不了——本來內諸郡便要依賴鄉兵、弓手來維持治安,倘若這些鄉兵、弓手也變成盜賊,朝廷將如之奈何?!”

“康時會不會太悲觀了一點?”唐康的聲音太大,已至於走在前頭的石越也聽見了。他勒住坐騎回走數步,定定地望著唐康。

“益州之事,誰能比我更清楚?!”唐康憤懣地說道,“計使、憲司皆庸碌之輩,克剝百姓還有點本事,其余則百無一用。朝廷在益州用兵經年,益州一路,已是遍地幹柴,盜賊蜂起。所以未出亂子者,一是天公作美,沒有災情出現,否則隨便哪裏冒出點火星子,後果將不堪設想;此外亦是因朝廷有重兵駐紮,心懷叵測者不敢妄動。如今禁軍大敗,在民間不知道被另有用心者如何傳揚。而經略使、提督使又遲遲不能上任,益州百姓大抵都知計使、憲司之貪酷無能——不管朝廷公卿如何算計法,益州路……益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