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 第一節

福寧殿。

趙頊在李向安的攙扶下,緩緩從禦床上起來,走到跪在他面前的兩個臣子前面。

“司馬公……”趙頊才叫出這三個字,心中便覺得一陣酸楚,他把手輕輕放在司馬光的背上,澀聲道:“朕對不住你!”

“陛下!”司馬光使勁地叩著頭,卻已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石越望著大病未愈、瘦骨嶙峋的皇帝,方經喪子之痛、蒼老憔悴的司馬光,一時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傷感來。

司馬康到底沒有救活,司馬光老年喪子,心理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但這是個堅強的老人,當皇帝懷著愧疚之意,拜他為尚書左仆射之後,他沒有絲毫拒絕,而是毫不猶豫地接過了呂惠卿留下的這個爛攤子,並且向皇帝坦言自己未必能處理好目前的危機,而大膽向皇帝推薦石越為右仆射——這讓石越都感覺到有點意外,在石越的預計中,向皇帝推薦自己的人,也許會是韓維與馮京,也許會是其他的館閣侍從官員,而絕不是這個對自己並不是太滿意的司馬光。有著這樣的胸懷,任何人見著這個老人,都不能不生出幾分敬意來。

皇帝也很可憐。至少石越是這麽想的。病得幾乎不成人形的趙頊,在聽到益州發生暴亂的報告後,反而突然振作起來。他一面罷免呂惠卿,流放舒亶,赦免陳世儒案中受牽連的官員;拜司馬光為尚書左仆射,石越為尚書右仆射,又采納司馬光、石越的建議,派遣使者催促路上的王安石加緊進京,以借王安石的威信,來穩定新黨的情緒,快刀斬亂麻地亂穩定住汴京政局;一面命參知政事吏部尚書馮京為益州路宣撫使,火速前往益州,主持大局;又采納範純仁的建議,派使者帶詔書前成都府,罷益州轉運使,以陳元鳳為益州路轉運判官,代理益州路政務……幾天之內,趙頊幾乎是以透支生命為代價,以驚人的毅力,在福寧殿接見大臣、處理著軍國事務。

石越很明白,皇帝並不是一個很沉得住氣的人。白天,在大臣們面前,他裝得鎮定從容,有條不紊,仿佛他又成了熙寧初年那個精力旺盛的皇帝;但在晚上,石越卻知道,趙頊已經焦急得夜夜失眠了。

生命的跡象,正一點一點從趙頊身上,快速地消失。

“朕對不住你啊……”趙頊輕輕地拍著司馬光的肩膀,盡管他親自下詔,讓司馬光過繼他大哥的兒子,賜以厚爵美官,但對於失去唯一的親生兒子的司馬光來說,趙頊心裏知道,這其實遠遠是不能彌補的。

“陛下……”縱使司馬光再怎麽樣強忍悲痛,這時也幾乎忍不住要失聲痛哭起來。

“陛下!”雖然有喪子之痛,但在福寧殿大哭,畢竟是失禮的行為,石越連忙岔過話來,低聲道:“日前陛下垂問臣等,王安石進京後,當以何位待之?臣與司馬公、兩府宰執商議,安石前宰相,首倡變法,雖因事去位,然其功不可沒,不可不權厚禮待之。惟聞安石年老多病,若置之兩府,恐為庶務所累,非陛下所以待舊臣元老之意。臣等以為陛下欲留安石於京師,意在常備谘詢。侍中,掌佐天子議大政,審中外出納之事,國朝以來,雖不實掌門下省務,然非元老重臣不除。臣等以為,或可拜安石為侍中,乞陛下聖裁!”

趙頊這時候也覺察到自己有點失態,趁著石越稟奏,連忙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待石越說完,已是恢復常態。他知道司馬光與王安石和解,這才想將王安石留在京師,但他卻也是素知道王安石的執拗脾性的,倘若再次拜王安石為相,那對舊黨沖擊太大,政局只怕非但不會迅速穩定,反而會更加動蕩;而且政事堂的位置也不好安排,哪怕是出於一種補償的心理,司馬光也是一定要當首相的,更何況如今舊黨在政事堂占著半壁江山;而趙頊心裏也清楚,理財平亂,都非司馬光所長,真正要救火,他必須倚重石越——且不論他將石越閑置了這麽久,單以石越之資歷威望,不放到右仆射的位置上,也是說不過去的。但政事堂的仆射只有兩個,難道讓王安石去當參知政事、翰林學士?可王安石不是尋常的宰相,他首倡新法,算是新黨之“赤幟”,待之薄了,不僅讓朝中支持變法的大臣寒心,而且也會讓人誤會國策有變。所以給王安石一個什麽樣的官位,便成了大問題……這時候聽到石越的稟奏,趙頊亦不覺點頭,兩府的宰相們,也算是煞費苦心了——這是既不給王安石實權,面子上又做得好看,侍中的地位,還在左右仆射之上。那什麽王安石“年老多病”雲雲,自然是說得好聽的借口。

石越見這時候司馬光也已經恢復過來,皇帝又點了頭,這次覲見,原本便是為了王安石的新官職,事情既然已經說完了,便想騰出點時間讓趙頊多休息會,因道:“陛下既已恩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