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 第二節

這是一天之內,石越第二次到福寧殿。他進宮的時候,宮門都已經關了,石得一親自等在宮門外,將他領進宮中的一座偏殿等候,然後才告辭而去。石越在偏殿裏約摸著等了小半個時辰,這才又有一個小黃門前來傳旨,引他到了福寧殿。

石越忐忑不安地進到殿中,卻見趙頊披著一件淡黃色的披風,斜坐在禦榻上面,讀著奏章。殿中除了內侍與女官外,竟再也沒有一個大臣。石越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在宋代,夜間開啟宮門,不是一件小事,若無軍事大國,皇帝不會夜裏召他到福寧殿;但若有軍國大事,怎麽別的宰執大臣卻一個也不曾見著……他納悶地行過君臣之禮,趙頊隨口說了聲“免禮”,一面將手中的奏折放到案上,凝視石越,道:“子明一定在想朕連夜召見,不知又有何大事……”

石越站起身來,老老實實回道:“陛下聖明。”

“的確是有大事。”趙頊微微嘆了口氣,道:“是李秉常又做了樁大事。”

石越驚訝地擡頭,便聽趙頊又說道:“樞府剛剛遞進奏折,職方館探得消息,一個月前,李秉常率軍突襲高昌,再次擊潰高昌軍隊。”

“高昌人……”石越忍不住搖了搖頭。

趙頊也搖了搖頭,嘆道:“西夏活捉高昌主將,俘虜三萬人,李秉常大軍直趨高昌城,圍城九日,高昌不但被迫送儲君至黑水城為質,獻納黃金三萬兩,白銀十萬兩,牛羊馬駱駝十萬匹,女子、奴隸各五千名,割讓城池三座;而且以後每年還要歲貢金萬兩、銀三萬兩、牛羊馬駱駝五萬匹……哎!遺虎成患……”

趙頊說到這裏,心裏忽然感到很懊惱,兩年之內,西遷的西夏連克高昌,對趙頊來說,這不是一個好消息。這意味著,李秉常休養生息不過兩三年,便幾乎恢復元氣,現在的西夏,正從高昌國榨取養份,更加迅速地恢復、成長著。而這一切,原本不會發生,宋軍原本是有機會生擒李秉常的。

“陛下!”石越彎下了腰,把頭低了下去,“臣……”

“罷了!”趙頊擺了擺手,“朕知道這不能怪你。熙寧十四年,就有台諫彈劾過你,有人說你是收了李秉常的賄賂,故意放虎歸山;有人說你怕鳥盡弓藏,故意放李秉常一條生路……朕還不是昏君,朕與你君臣相知,乃是風雲際會,朕心裏是信得過你的。”

“陛下……”

趙頊望著石越,溫聲道:“子明不必多想。朕看眼下西域的情形,高昌已經亡國在際了。子明熟知西事,朕想聽聽子明的見解。”

石越連忙欠身說道:“陛下洞察幽明,明見萬裏。臣以為,以殘夏之實力,雖然屢戰屢勝,卻並不足以一口氣吞並高昌——去年李秉常一戰而大敗高昌主力,揚威耀武,高昌奪氣,李秉常卻僅僅是搶掠財貨而歸;但秉常之志,畢竟不在財貨。所以時隔一年之後,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破高昌——臣料想高昌在去年之敗後,一定會重整軍隊,以圖復仇,但經此一役,從此高昌將士,將聞黨項之名而顫栗。高昌割地賠款,實力大損,而殘夏卻更加強大,兩三年內,高昌既無與李秉常對抗之勇氣,亦無與之對抗之實力。此時秉常原可吞並高昌,臣以為秉常之所以隱忍不發者,雖亦可能是補給不濟,但更大可能卻是忌憚龜茲、黑汗諸國——西夏三四年間便兼並高昌,龜茲、黑汗唇亡齒寒,保不定便會捐棄前嫌,共謀西夏。而秉常現今卻故意只要財貨女子,示無大志,乃是驕兵之計。臣若是秉常,定會遣使卑辭厚禮前往二國,並將所得的戰利品分贈二王,以驕其心。二國本是世仇,只要威脅不在眼前,互相攻戰不暇,更不能奈西夏何。高昌如今已如同附屬,卻每年還要交納沉重歲貢方得苟延殘喘,兩三年內,高昌王只能橫征暴斂,大失民心。不出五年,秉常必定兼並高昌,到時他再行仁政,正能收其民心……”

這幾年間,石越一直在關注西夏的發展,這是他親手推倒的第一張骨牌,他當然希望看到骨牌一張接一接地倒下。殘夏能兼並高昌,他並不意外,但是李秉常能如此沉得住氣,卻也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趙頊聽石越分析著,沉默了好一會,方嘆道:“朕今日方知子房之事不假。子明料事如神,雖古人不過如此。”他又下意識瞥了一眼奏折,擡目注視石越,道:“李秉常的確遣使前往龜茲、黑汗,不但卑辭厚幣,還將從高昌所得最精美的寶物、最美貌的女子,分贈二王。不過,二王卻態度迥異,黑汗王笑而納之;龜茲王卻痛哭流涕,砸碎寶物,手刃美女。不過以龜茲的實力,莫要引火燒身便要求神拜佛了,哪裏還敢招惹黨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