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 第二節(第3/4頁)

經歷長達十年的在野生涯,王安石早已經承認自己當初推行的新法,確有不周到之處,但這十幾年的成果,亦令王安石同樣堅信,變法本身是對的!沒有變法圖強,就沒有今日之大宋。大宋朝應當繼續變法,應當繼續開拓進取!

但舊黨謹慎有余,卻全無進取之心——王安石已經看出苗頭,他已經預感到司馬光將會全面收縮。舊黨號稱“君子”,但也就是這點本事,給一個家大業大的好家產,讓他們好好守著,他們能夠做到;但叫他們將家業發揚光大,或者在國家危險之時,轉禍為福,他們便只能束手無策。如今之局勢,若無石越,只是交給司馬光處理,司馬光的本事,也只能廢除交鈔,打落牙和血吞了,然後慢慢將養著,恢復元氣,雖然虧饋一些家底,卻也能保住家業還能流傳下去。說到底,這些人名為儒家弟子,實際上遵循的,卻不過是漢朝文景之治時無為而治的不二法門,外加一點鹽鐵會議時賢良方正們的老生常談——這已是司馬光和舊黨的全部本領。

在這方面,王安石永遠都沒辦法看得起舊黨的那些君子,哪怕司馬光也不例外。那些個老調,王安石閉著眼睛都說得出來——選賢任能,節儉去奢,移風易俗……一千多年來,腐儒們所謂的“治道”,從來都沒有變過。

而且,在王安石看來,舊黨正在依賴司馬光的個人威信,維持住內部的分歧;而石黨的情況則更加嚴重。王安石承認石越的能力,也贊賞石黨大抵都是些有能力,而非僅僅只會唱高調的人,但是,石越的溫和變法只能是暫時的,無法長久維持,總有一日,它不是歸於舊黨的保守,便是與新黨合流——也許是互相靠攏。王安石不能肯定它最終會走向哪裏,但他卻肯定,石黨遲早會分裂,會變異……自從接受侍中、平章軍國重事的任命以來,王安石知道自己的角色其實變化不大——他只是由一個在野的旁觀者,變成了一個在朝的旁觀者。

他始終保持著身在局外的清醒。

以王安石之智慧、識度,只需外界與他自己都不逼著他走上牛角尖,他就依然具有超越時代的眼界。何況在野十年,王安石並非在固步自封,慢慢走出愛子早逝的悲痛之後,王安石便漸漸開始自省,接觸所謂的“石學”,了解白水潭與西湖學院的學者們的學術。

他的視野也因此更加開闊。

他漸漸發覺,石黨在本質上只不過一個溫和的新黨,其中一個證據便是,各大勢力都已呈現出地域化之征兆。舊黨主要來自北方,而新黨與石黨則以南人為主力。長期控制中央政權的北人,不希望變革,希望依徇舊章;而來自南方的新興勢力,如果想要全面掌握權力,就一定要打出變法的旗幟。但南方與北方是如此不同,當新黨還在的時候,石黨尚可以依違其間;如今新黨既已淪為第三勢力,石黨與舊黨的合作,也就是“共患難”而已。一旦危機度過,雙方是絕對無法共富貴的!

因為這些認識,王安石能夠心態平和的接受新黨目前狀況。但是,他與趙頊名為君臣,實則情同父子,對於趙頊的蓋棺定論,他卻不能不關心——很少有人注意到,在趙頊去逝之後,王安石又衰老了許多。

關於去逝的皇帝,無論君臣之間發生過什麽,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和王安石一樣,與趙頊有過那麽多獨特的回憶。王安石第一次見到趙頊的時候,趙頊還非常非常的年輕,君臣之間談話,是真正的開誠布公,雙方都不時的使著小性子。王安石還記得他們曾經約定,君臣之間絕不互相欺瞞——曾經有一次,王安石已經不記得是什麽事情了,但他記得,是趙頊瞞著王安石去調查某項新法的執行情況,然後孩子氣的質問過王安石為何欺騙他?然後被王安石反問,他瞞著自己去調查新法,難道不是欺騙麽?王安石至今還記得趙頊啞口無言惱羞成怒的樣子。

那件事情不久後,君臣之間又和好如初。但後來終於發生了更嚴重的事情——蝗災與流民。

在金陵的王安石經常感到後悔——也許這個世界上,誰也會不相信會有這樣的皇帝,他一心一意希望能與他信任的宰相坦誠相待,共同創造一個富強的國家。但是天真的皇帝卻一次次被他的宰相欺瞞,終於慢慢成長、變化,成為一個精通所謂“帝王之術”的英主。

但是,即使在他那所謂的“帝王之術”的背後,王安石依然能看見他的赤子之心——這個世界上,真有一個慣於猜忌的君主,會在被王安石如此欺瞞之後,依然還保持著信任麽?還有石越,若趙頊果真是個猜忌的帝王,石越的頭早已經被砍過十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