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 第三節

熙寧十八年,二月七日。

當石越在汴京一日三下敕書,卻遭遇給事中三駁的時候,大名府通判唐康,正在驛館設宴,宴請使遼歸來的告哀使範翔。

因為範翔的身份特別,宴會亦十分簡單、樸素。沒有歌妓助興,甚至連葷腥也沒有,簡簡單單的幾樣素菜,令得來作陪的大名府官員,都沒什麽胃口。彼此敷衍一番之後,身為東道主的唐康,更是借口範翔鞍馬勞頓,公然下起逐客令來。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們,亦是順水推舟,紛紛告辭離開。沒多久,驛館當中,便只剩下了範翔與唐康兩人。

但待大名府的官員走後,唐康卻沒有半點兒顧惜範翔“鞍馬勞頓”的意思,竟然又吩咐嚇人另外在小廳裏重新置了酒菜,拉著範翔過去坐了,一面笑道:“全走了這才清凈。我原是有些事情想問問仲麟兄,這些沒相幹的人甚是礙事。”

範翔使命在身,本也無意與大名府的官員過多的周旋,但他也頗知為官之道,更絕不願意這麽無緣無故得罪同僚,更何況大名府乃是大宋朝的北京,亦算是僅次於東西兩京的權貴聚集之地。唐康這做派,雖是為了他解了圍,卻也令他暗暗嘆氣——方才在宴會間,範翔便已看出來了,大名府的官員們,都有點兒懼怕這位年輕的通判。而唐康也顯得很看不起他麾下的官員,除了對範翔,他幾乎不拿正眼去瞧人。

範翔自然也是知道唐康的身份,石越如今貴為右相,桑充國又是天子之師,唐康自也是跟著水漲船高,他的確亦與一般官員不同,這大名府的官員權貴,免不了都要巴結他。但範翔亦知道,大宋朝與歷朝歷代不同,自慶歷以來,朝中分黨結派,越來越理所當然,不加掩飾。宰相雖貴,但卻也要面對各方面的政敵,明槍暗箭,稍不小心,便會中箭落馬。甚至堂堂宰相,被小小的台諫官扳倒的事,在大宋朝,也不是多稀罕。如今的朋黨,雖然多是由政見不同而引起,但仍有少數人,卻根本便是由平時一系列的私怨而各為朋黨,互相攻訐,而這些官場恩怨,絕大多數,正是這些官員們在州縣任職時結下的。範翔便聽說過這樣的事例——有個官員因為做知縣時,到旁縣同年那裏借些木材被拒,便惱羞成怒,與昔日好友割袍斷交,一直到了兩個人都做到朝中大臣,依然互相攻訐不已。他冷眼旁觀唐康的所作所為,簡直便是哪樣不招人嫉恨他便不肯做哪樣。

他一面笑著應酬唐康,有心要規勸幾句,卻又顧慮著與唐康並無深交,不便冒昧。但若不說,心裏又覺得愧對石越知遇之恩,且唐康當真闖出禍來,所謂城門失火,他範翔又豈能真的不受波及?一時間真實如鯁在喉,卻幾番都是欲言又止,喝下去的酒,吃下去的菜,皆是食不知味。

但範翔本不是特別有耐性的人,如此煎熬一陣,想來想去,終於還是按耐不住,說了幾句閑話,便不動聲色地轉過話題,笑道:“大名府多鐘鼎世家,難為康時……”

“有甚難為不難為的。”唐康不待他說完,便笑著接過了話頭,“不過,在這北京為官的難處,不瞞仲麟兄,我早已領教過,如今竟是習慣了。我這個小小的通判,除了處理民政,還要協助修造城寨,這中間,與這些所謂的鐘鼎之家,可沒少打交道哩……”

唐康一面起身給範翔滿了一杯酒,又語帶諷刺地笑道:“來此北京,不足一年,弟便專學會了與這些豪強打交道。不瞞仲麟兄,我初來之時,原是有洗心革面之意的,既想把事情辦好了,又想不得罪人,總想令上上下下,都誇我會做人。可惜,可惜……”

“可惜什麽?”範翔忍不住問道。

唐康端起酒盞來,勸了範翔一杯,方又笑道:“可惜到頭來我發覺,和這等可以通天的豪強打交道,不是他壓倒你,便只能你壓倒他。我若不想和他們同流合汙,還想為朝廷做點事,便只有比他們更強橫些,他們才肯服我。這笑臉迎人,有時候還真是不如五色棒管用啊。”

唐康笑嘻嘻地說著,差點沒把範翔給噎著。他望了唐康一眼,幾乎疑心他看穿了自己想說什麽,特意說這些話來堵他的口。

“仲麟兄不是外人,亦不必瞞兄。”唐康旁若無人地夾了口菜送到嘴裏,“我可不是啥君子,這大名府不知有多少人恨透了我,也有人指使人在汴京彈劾我,嘿嘿……他們若有本事扳倒我,我便認命;但若扳不倒我,我亦沒甚肚量,大丈夫恩怨分明,管他家多大勢力,有何背景,我既是這一郡通判,要令他家雞犬不寧,亦不過是反掌之事。這些個豪強、官吏恨我,懼我,亦是理所當然,我如今是蚤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怨恨我的人多了,我亦也習慣了。我曾一日之內,在衙門將五個鐘鼎之家薦進來的小吏打得半身殘廢;這府衙裏的公人不聽使喚,我便敢訓了個由頭,用軍法一次斬了二十名公差——好叫仲麟兄知道,在這大名府,我也有個外號,豪強、官吏管我叫‘二閻羅’,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