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 第四節

廣平甸外圍的一座大帳內,大遼北面都林牙韓托古烈與一個身著貂裘、頭戴黑色交腳襆頭的契丹男子對坐在一張鐵方爐前,一面飲酒,一面下著雙陸棋。不時有奴婢從帳外將烤好的鹿肉送進來,恭恭敬敬的放在二人身旁,然後又悄無聲息的退將出去。

這雙陸棋源自古天竺,原名“波羅賽棋”,據說乃是自三國時曹操之子曹植時,方流傳於中國。至遼宋之時,已是當時一種世界性的棋類,亦是遼國最流行的一種遊戲,便如汴京的茶肆中一定有圍棋一般,在遼國五京的茶肆中,也一定會有雙陸局。每個茶肆內,少則五六局,多則十幾局,茶客們閑來無事,便在那裏玩雙陸或是賭點小錢,或是賭點小物什,蔚然成風,官府亦從不過問。不僅五京如此,甚至連生女直等部落,亦盛行此戲。想當年遼興宗與皇太弟耶律重元下雙陸,竟用居民城邑做賭注,結果一日之內,就輸掉數座城池給耶律重元。

此時韓托古烈與那男子玩的,正是雙陸的一種有名流派——“契丹雙陸”。契丹雙陸的玩法,是由對弈雙方分成黑白,各執十五粒椎形棋子,稱為“馬”,又有兩枚角骰,黑白雙方輪流擲骰子,根據骰子的點數向對方行棋,“拈馬先盡”——即以最先將所有棋子移離棋盤者為勝。

這契丹雙陸之妙處,在於運氣與技巧各占一半,非徒智術過人,便可獲勝。韓托古烈本是雙陸高手,當年駐節汴京之時,在汴京已是頗有名氣,與那男子原亦算是棋逢對手的,但他這日卻是運氣不太好,每次擲骰子皆被那男子壓制,兼又有些分神,眼見著那男子拈馬已盡,韓托古烈的十五只白馬,竟然全部都留在棋盤之內——按契丹雙陸的規矩,這便是要輸雙籌了。

他眼見著敗局已定,無力回天,長嘆了一口氣,將手中角骰一撒,推盤認輸。

那男子見他認輸,笑吟吟的喝了口酒,又好整以暇的吃了一口烤好的鹿肉,笑道:“林牙今日卻是運氣差了點,算上這局,一共是連輸給我六籌。承讓,承讓了。林牙那件開元間的紅瑪瑙杯,明日我便叫人來取。”

“不敢勞煩大王。”韓托古烈搖了搖頭,端起一盅酒來,一飲而盡,又說道:“明日一早,下官便差人將杯子送過大王帳下……”

人人都知,北面都林牙韓托古烈的那件唐開元間的紅瑪瑙杯,十分珍貴,得來不易。

廣平甸許多人都知道,還是在當日韓托古烈使宋之時,南朝右相石越為了打擊假交鈔,使盡渾身解數,南朝政事堂接連頒布法令,諸如嚴厲管制制造交鈔所用紙張,全面禁止制鈔紙張外流,加強對擁有彩色套用技術的印書坊的管制,命令各地官府對百姓宣講真假交鈔分別之法,甚至派遣李清臣親自前往河北坐鎮,嚴查假交鈔之來源……但用盡這種種方法,李清臣在河北也確曾捕滅販賣假交鈔的犯人三十來人,然因印假交鈔之作坊卻在大遼境內,宋人只能望而興嘆,假交鈔一直緊之不絕,於是石越才親自求到韓托古烈,分曉利害,又做出若幹讓步,方得他上表,由大遼協助打擊境內之制造假交鈔的印書坊,其時因條約簽訂,兩國關系又轉親密,南朝又征得大遼諒解,加派兵力巡查兩國邊境,打擊私販。如此耗時一年半有余,才終於將這假交鈔案破了。便是在南京道查獲三個印假交鈔的作坊,捕獲四百余名工民後,南朝太皇太後高氏親自在內東門小殿接見韓托古烈,那次高太後送給遼帝十余件禮物,又賜給了韓托古烈許多物什,以示謝意。這開元間的紅瑪瑙杯,原是那次高太後送給遼帝的禮物之一,因遼帝賞韓托古烈使宋之功,那次又給遼帝掙了老大的臉面,因此特意轉賜給他。從此便成為韓托古烈最喜愛之物。

大遼與南朝制度不同,在南朝,若是皇帝所賜之物,官員們別說當賭注輸掉,或典當、轉賣,便是使用,也輕易用不得。平時都是恭恭敬敬的焚香供起,用的都是另做的仿品,非得等到幾代之後,家裏破落了,這些東西才能派點用場——那時卻是被不孝子孫賣了,換幾石米來吃。但大遼卻沒有這些忌諱,朝中貴人平時關撲,賭的便是各自的珍貴之物,若不珍奇稀有,也激不起他們的興致來。

這紅瑪瑙杯,韓托古烈輕易是不肯拿出來賭的,但這次與他玩雙陸的,卻是當今朝中最炙手可熱的紅人——南院大王蕭嵐。這蕭嵐出身尊貴,又少年得志,極得當今皇帝信任,在皇帝的縱容下,他的手甚至伸進了北樞密院,在一年前兼任通事局事,據說他一接管通事局,便屢立大功,四個月前,又攛掇著皇帝同意,效仿南朝兵部職方司,在南院大王府下,秘密設一“南院大王察訪司”,暗中監視各部族大小事務及“叛逆不法情事”,但實際上,朝中的重臣都知道,這個“南院大王察訪司”,職責絕不僅是監視那些蠻夷而已,所謂的“各部族”這三字大有講究,那是連契丹各部在內,也一並在其中了,換言之,朝中所有的官員貴人,無不在它監視範圍之內。雖然皇帝終究是位明君,不肯許這“南院大王察訪司”公開設立衙門,安插官吏,又不許它抓捕軍民,只許它查探情事,上報以聞,“若果有不法事,付有司處置”。但即便如此,南院大王察訪司也已令朝中重臣人人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