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誰當其罪誰其賢 第一節

被白雪覆蓋的河北平原上,日輪的光彩已經黯淡下來,東邊遙遠的天際,橘色、暗紫色相間的雲層離地面仿佛觸手可及,不知道是因為染上了太多的鮮血,還是因為這夕陽,雪原也染上了一層暗紅。

田烈武伸手輕撫著身旁幾近脫力的戰馬,一面遠眺著北方似乎仍不甘心的遼軍。但是戰鬥已經結束了。他在心裏籲了一口氣。此時的戰場,一片寂靜,只有雙方派出的小股人馬,在默契的找回自己一方死傷的袍澤。

終於。雙方都結束了清檢戰場,遼軍開始了緩慢而有序的退兵。

“郡侯。”劉近走到田烈武的身邊,田烈武看了他一眼,他的右肩上,綁著一塊白布,“你受傷了?”

“只是小傷。”劉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低聲說道:“張將軍的傷只怕……”

“我去看看……”田烈武的聲音也小了下來,“你先替我過去與援軍打招呼,怠慢之處,請他們不要怪罪。”

“是。”田烈武望著劉近忍痛上馬,疾馳離去,這才轉身,大步往鐵林軍的軍陣中走去。

仿佛是要配合著這此時的氣氛,雲騎軍的軍陣中,忽然響起了淒涼悲愴的笛聲。伴隨著這笛聲,也不知是哪位士兵最先開口低哼,只是一會的功夫,越來越多的將士開始一齊哼唱起來。

“受降城下紫髯郎,戲馬台南舊戰場,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歸故鄉……”

這首雲騎軍的軍歌,由蘇軾親自為之填詞的《陽關曲》,此刻在戰場上響起就仿佛是在告慰著那些陣亡將士的英靈,令人聞之泣下。

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歸故鄉。

今日早晨追隨田烈武出戰的雲騎軍將士,此時,已不知道有多少不能再生歸故鄉。

遠處,顏平城倚馬而立,他看見田烈武行進的方向,猶豫了一下,便牽著戰馬快步跟了上來。

“郡侯是要去看張將軍麽?”

田烈武默默點了點頭。

顏平城沉默了一會,鄭重說道:“張將軍,真豪傑。”

田烈武轉頭看了一眼顏平城,看見了對方眼中的真誠。他眼前的這個胡人,雖是俘虜,卻又何嘗不是真豪傑?他輕聲說道:“若無張將軍與鐵林軍浴血死戰,田某已成耶律信階下之囚。”

“郡侯亦不必妄自菲薄。”顏平城淡然說道,“雲騎軍,亦足以令郡侯自傲。這天底下,有哪個馬軍將領,能以劣勢之兵力,一天之內,敗於耶律信三次?”

田烈武聽到顏平城如此說,心中不由得苦笑。

是啊,一日之內,被耶律信打敗三次。可是,這也值得炫耀?

他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到了鐵林軍軍陣前,那邊的將士大多認得田烈武,早有幾個將領出來迎接,田烈武說明來意,眾將忙領著他,走進一座簡單搭成的大帳之內。

鐵林軍都校張整,此時便躺在這座大帳內。

他望見田烈武進帳,連忙掙紮著想要起來,田烈武忙快走幾步,按住張整,溫聲道:“張將軍不必如此,將軍的傷勢,還須好好靜養。”

看著因為失血過多而精神萎靡、臉色蒼白的張整,田烈武心中不由得一酸。張整是戰鬥中胸口肺部中箭,為了不動搖軍心,他折斷箭杆,隱瞞傷勢,繼續指揮作戰。這樣的傷勢,又拖延這麽久,就算是找遍整個大宋朝,也很難找到一個神醫可以救他了。更何況,軍中的醫生,水平都極為有限。

張整對自己的傷情心中也十分清楚,咳了一聲,勉力說道:“多謝郡侯。不過……”他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下官已將遺表寫好,還請郡侯替下官轉呈皇上。這次……這次沒有再敗給耶律信……咳……下官……下官……死而無、無憾。”

“鐵林軍沒有輸給耶律信,也沒有輸給太和宮!”田烈武沉聲答應著。

但張整的臉上,還是有一絲的遺憾,“沒有敗,是僥幸……不、不知道是哪裏的援軍,下官不能親去致、致謝……”

“張將軍放心,田某會替轉將軍轉達心意。”田烈武連忙止住張整,又安慰幾句,便領著顏平城退出帳來。

這時候,他才顧得上四下打量鐵林軍——這邊慘烈的情形,較之雲騎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到處都是帶傷的將士,地上到處都是沾著鮮血的箭矢與武器……但是,所有的鐵林軍將士,見著田烈武經過,哪怕受著傷,也會掙紮著站起來,向他行禮。

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意,與他的行營總管身份無關。

一路之上,他聽得見一些鐵林軍將士的竊竊私語。

“不愧是陽信侯啊……”

“雲騎軍以前就是一群草包。家父對我說過,河北禁軍的將校,盡是些鐘鼎之家的無用之輩,紈絝子弟繼承家業,害怕到陜西、河東去,想盡辦法鉆營也要來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