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三八年(1937年12月~1938年3月) 武漢的春天

1938年的春天終於來了,武漢三鎮景色明媚,但風中有不安的消息。

半年前,北平出事後一周,蔣介石曾給不知所措且抱僥幸心理的宋哲元發了一份電報:“盧案(指盧溝橋事件)必不能和平解決,無論我方允其任何條件,而其目的則在以冀、察為不駐兵區域,與區內組織用人皆得其同意,造成第二冀東。若不能做到此步,則彼必得寸進尺,絕無已時。中央已決心運用全力抗戰,寧為玉碎,勿為瓦全,以保持我國家之人格。”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是古老中國的說法,當蔣介石說出這一番話時,證明他確實失去了與日本周旋的耐心,因為他無法判定日本下一步又要鬧出什麽事。正如上海戰期間陳誠赴任前敵總指揮時跟蔣說的一席話:“東京的內閣不能約束軍部,這已經導致變局隨時可以出現,而軍部本身又沒法約束其激烈分子……”

開戰半年來,在日軍強悍的戰力下,孤軍作戰的中國,就真的存在了一個玉碎的可能。

開戰四個月後,也就是淞滬會戰結束時,當何應欽把一份中國軍隊傷亡的數據單拿給蔣介石時,後者眼前一黑:河北方面的第1戰區死傷72000多人,山西方面的第2戰區死傷37000多人,上海方面的第3戰區死傷187200多人。

僅僅四個月傷亡就如此之大,一年過後呢?兩年過後呢?五年、八年過後呢?

最要命的是此時國際形勢絕難判斷,中國必須要有長期孤獨抗戰的準備。在歐洲,德國已經開始伸懶腰,意欲一雪凡爾賽和約之恥的希特勒的擴軍備戰已經公開化。英國和法國在提心吊膽中自顧不暇,對遠東的中日戰事毫無興趣。至於美國,也僅僅是在道義上站在中國一邊。而且,作為戰略物資的石油和鋼鐵仍在向日本出口(1940年9月開始對日禁運廢鋼鐵,直到轉年8月,才實施包括石油在內的全面禁運)。此時唯一給中國軍事援助的是從自身利益考慮的蘇聯。至於跟中國一度關系密切的德國,並不想為中國開罪於日本,從中國撤走軍事顧問和斷絕軍火往來是遲早的事。

所以說,多少年後人們可以講“堅持抗戰8年就可以了”,但在1938年的春天,是沒有人知道這場戰爭到底要打多少年的。所以,在接見蘇聯志願航空隊的飛行員時,面對一人的提問,蔣介石的回答只能是“日本必將失敗”。

武漢的花已經開了,很多國人在這個春天還看不清前方有什麽樣的景致,一切都充滿不確定性,正如那個英國人在《雙城記》的開頭所言:“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有著各樣事物,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登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

在一切都很模糊的情況下,幸好中國這邊有“通過空間換時間”這樣一個持久戰的定策。

這一年春天,延安的毛澤東發表了《論持久戰》。國共雙方高層都認識到持久戰的重要性,這是中國的希望所在。正如陳誠說的那樣,如果沒有這個戰略的話,只能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頂多在南京失陷之後,我們早就簽訂城下之盟了,哪裏還有什麽同盟國之可言?”

蔣介石的性格特質在此時也確實起到了作用。“優點是意志堅定”,在“忍辱負重”方面超於常人。這是多少年後張發奎對蔣介石的評價。淞滬落敗,南京又陷,雖然很多人從沒有過屈服的想法,但畢竟局面叫人沮喪,一些人也確實動搖了。為此,蔣介石說了這樣一句話:“今日最危之點,在停戰言和耳。”對蔣來說,除了堅持抗戰外,能做的就是等待國際風雲的變化。在德國和日本都在壯大的情況下,美國和英國以及蘇聯會怎麽應對?珞珈山下的蔣介石大約相信,一定會出現一個讓人驚異的變局,雖然他不知道這個變局什麽時候出現。

這一年的春天,武漢已經成為中國首席焦點城市。

從地圖上看,武漢居於中國的心臟部位,靠著浩瀚的長江,京漢線和粵漢線又在這裏銜接,是當時中國無可爭辯的陸路和水路交通樞紐。

作為辛亥首義之地,武漢三鎮在1911年秋天的怒起,引發了全國性的多米諾骨牌效應,摧毀了滿清王朝的統治,中華民國得以建立。1927年,國民政府從廣州遷到武漢,將這裏作為正式的首都,雖然只有5個月,但已說明這座城市在民國政治地理上的重要性。

雖然1937年10月國民政府就作出遷都重慶的決議,但到1938年春天,除政府主席林森已坐鎮重慶外,更多的機關實際上都聚集在武漢: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就不用說了,行政院、司法部、交通部、實業部、資源委員會……此時的武漢實際上已經成為國民政府的臨時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