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阿富汗,幾乎每一座建築物都是殘破不堪的,那都是仇恨留下的傷痕。有一些建築物,比如沙・汗的這座層層圍墻之中的堡壘,是為了抵禦圍城之戰而修建起來的,也的確多次承擔了這樣的重任。而在其他的建築物裏,則發生過慘烈的兇殺和復仇。到了偏遠地區,還能找到亞歷山大大帝、成吉思汗、帖木兒皇帝或者伊朗的奈迪爾皇帝時期留下的創傷。世上可曾有什麽地方像阿富汗一樣,飽受過如此恐怖和毀滅性的蹂躪呢?

但是,在所有這些見證過暴力的建築物中,沒有哪座比英國區裏那些擠擠挨挨的房子更引人遐想。這裏曾有慘敗,有屠殺,有忠誠,有背叛,勇士被匕首刺中了咽喉。然而現在,英國人仍然與阿富汗人保持著親善關系,這充分說明英國人的手腕是多麽高超。

1946年,英國區也許是阿富汗教化程度最高的地區,是一座自得其樂的堡壘,裏面有私密的花園、網球場和餐廳。歐洲各使館的官員們在漫長的冬夜裏正是在那兒朗讀戲劇,連美國使館官員也被勉強叫來了。今天晚上的戲是《昨日誕生》,先後由英國使館、意大利使館和美國使館剛剛打印出劇本來。這是一出吵吵鬧鬧的喜劇,幾個月前在紐約剛剛開演。端莊的瑞典女孩英格麗被安排朗誦比利・達恩的角色,有個自認為可以模仿美國黑幫成員說話的英國人扮演哈利・布魯克,我則負責朗讀《新共和》雜志記者的角色。

劇組其他成員由意大利人、法國人和土耳其大使的太太組成,現在回頭想想那些朗誦會,最令我難忘的,是喀布爾城正大雪紛飛,而我們居然還能有如此雅興。文明社會中的男女認為理所應當的事物:書籍、雜志、戲院、旅店、音樂,與我們可謂完全隔絕。我們唯有與自己的個性為伴,以過去的經歷和回憶為樂;後來我們逐漸發現在這種環境中大家也有可能享受如此活躍的社交生活,實在是令人欣慰。較之於喀布爾那間擁擠的小屋,我還從來沒有在別處聽過更有趣的俏皮話,更引人入勝的談話。我也從未遇到過哪幫人能夠如此自得其樂,如此富有生活情趣。那些年裏,我總是日復一日地跟那二十幾個同伴廝混在一起,而他們總能給我驚喜,部分是因為根本沒法離開他們,也無法不被他們的個性所吸引。

今晚,我們的朗誦會(我們被硬塞了幾頁之前從沒看過的劇本,被指派了不同的角色,不過待會兒大家就能進入狀態)被推遲了,因為我們辦公室的麥克斯維爾小姐遲到了,由於她負責打印第三幕,還在其中扮演一個小角色,我們都覺得至少應該等她來了再開始。但是,今晚的東道主英國大使認為麥克斯維爾小姐遲遲不來讓他很沒面子,因為他今晚要招待赫伯特・欽納利爵士,一位死氣沉沉、滿臉胡子的亞細亞常駐督查。這位先生的主要職責就是向上匯報英國駐阿富汗使館的情況,他剛剛結束在波斯使館的工作,讓赫伯特爵士感到滿意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不要著急,”赫伯特先生很有風度地說,大家都松了口氣,“我知道美國人很少準點。”

我回答說,麥克斯維爾小姐一定是遇到了意外——我希望只是暫時的意外——因為她那天早晨六點鐘就起床趕著打印劇本了,而且她還堅持親自把打印件送到意大利大使館(對她來說多少要冒點風險),這點雷斯普西小姐可以作證。“事實上,”我總結道,“為了完成任務,麥克斯維爾小姐落在毛拉手裏,慘遭非人虐待……”

“還是老一套?”赫伯特爵士問道。

“吐口水、推推搡搡、用普什圖語罵臟話。”我解釋道。

“這是本周第二次發生這種事了。”英國大使說。

“我想向白廳【7】提議,”赫伯特爵士透露,“讓英國使館的所有女性工作人員立即穿上罩袍。”

“老天,千萬別!”一位名叫格麗琴・阿斯科維斯的樂天派的英國姑娘尖叫起來,“噢,赫伯特爵士。我求您別這麽做。”

在我看來,英國人有點過分羞怯,但是格麗琴・阿斯科維斯小姐可是喀布爾全城最可愛的白人小姐,而且還是未婚。說她的壞話於我的處境不利,因為雖說她身邊圍著六七個各使館來的體面小夥子,但我好像是最有希望博得格麗琴小姐芳心的人……準確地說,假使她沒能發現我是猶太人的話。現在各個弗蘭基大使館的人都還沒察覺這事兒呢。

阿富汗的英國使館和美國使館的關系一向不太好。簡單地說,英國人不跟我們一般見識。福布羅根上校的形象是既不會說話,也不識字。秘書長得太漂亮,薪水也太高。海軍陸戰隊員目無法紀。而我這樣的人則是臉皮太厚。事實上,美國使館唯一能令英國使館側目的,就是我會說普什圖語,可這也沒什麽了不起,因為他們那邊也有三個小夥子會說,其中有個膽子特別小的家夥還會說俄語和波斯語。我們總歸還是得到了諒解,因為美國使館的廚房手藝特別好,酒吧也一般不打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