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早晨,我被努爾・木哈姆德的砸門聲吵醒,他喊著:“米勒大人!福布羅根上校說十一點鐘開會!”

我急忙起身,用冷水敷了敷眼睛,等努爾帶著刮臉用的熱水推門進來。我的臉在令人舒服的水中放松下來,我一邊刮胡子一邊問道:“我還有多長時間?”

“已經十點過了。”他提醒我,隨後我朝門廳的方向跟他打了個招呼。他膚色黝黑,臉刮得幹幹凈凈,穿著西式服裝,帶著土耳其氈帽,等著帶我去吃早餐。今天早晨他身上好像有一種特殊的自豪感。“我也要去參加上校閣下的會議。”他對我透露說,我看出他給我刷完鞋之後又用我的工具刷了他自己的。這類事他本來用不著做。在使館裏,他是我的公務助理,但他家裏還有妻子,曾經問過是不是可以為我管理住處的仆人們,好增加一點工資。“要不然,大人,他們會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偷東西。你知道,他們可是阿富汗人。”

喀布爾城北面有一條狹長地帶,整個是一處公園,我就住在較遠那一邊的一座比較新的房子裏:西邊是英國使館宿舍,走路就可以到達,東邊是美國大使館,也是近在咫尺。我刮完胡子,套上一條阿富汗長袍,然後走上屋頂看風景,在我心中這處景色比英國使館宿舍和美國大使館的分量要重多了。我想好好看看這座山脈,再一次提醒自己身在何處。

我首先向西看去,朦朧的科依巴巴山脈在陽光下熠熠發光,它們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山體形態各異,仿佛是哥特風格的雕塑,而非真實的山脈。在北方,矗立著巨大肅穆的興都庫什山脈,沉重而又壓抑。根據當地的傳說,由於想要翻山去撒馬爾罕經商發財的印度原住民的悲慘遭遇,這些山脈又被叫做興都苦死山。在我被派駐阿富汗的那段時間裏,無論何時,只要一看到興都庫什山脈,就會感到自己與亞細亞腹地緊緊相連。

這是因為,再向東去,這兩座阿富汗最主要的山脈就接入了人跡罕至、神秘莫測的帕米爾高原,為幾個國家的接壤之處提供了屏障;接下來就進入了極難翻越的亞洲山脈,喀喇昆侖山脈,其山體兩側居住著罕撒人、吉爾吉特人和克什米爾人。喀喇昆侖山南部就是喜馬拉雅山,大片的山體沿著亞細亞的脊梁向東延伸下去。

就這樣,每天清晨我都會欣賞盡收眼底的山景,感到自己不僅與阿富汗心心相通,還與整個亞細亞大陸,以及我過去的經歷融為一體:在戰爭時期,我曾隨軍機經過喜馬拉雅山飛入中國;也曾深入高山雲端之上的吉爾吉特執行情報任務;亞細亞東部地區的大海戰;還有眼下美國國務院駐喀布爾的工作。我做了六七次深呼吸,腦海中浮現出高山大川踩著沉重的芭蕾舞步踏遍亞細亞的情景,然後我走下屋頂,到努爾和其他仆人為我準備好早餐的地方。

福布羅根上校在十一點的會議中叫來了最了解傑斯帕事件的四名使館成員。情報部門的理查德森也來參會,這位紳士總是穿著粗花呢衣料的服裝,叼著煙鬥,留著英國式的小胡子,大家都認為他講話頗有道理,而這主要是因為除非文件裏白紙黑字地寫著,否則這位先生不願意對任何事發表意見。他是由聯邦調查局派到國務院來的,是安全問題和俄羅斯動向問題的專家。我們認為他只是暫時派駐阿富汗,目的是為了研究俄國南部在阿富汗的占領區。他認為傑斯帕姑娘的事情是一次幹涉行動,而且反復說過好幾次。但是眼下他正自信地坐著,十指交叉放在他自己的情報文件上,等我們開口問問題。

在場的還有一位納克斯勒先生,使館裏的精明人,年紀接近五十歲,做事謹小慎微,在我們使館的上層人物裏,他是唯一一個地位穩固的人。跟我們其他人不同,納克斯勒先生不是從其他職務上調到國務院的;他一直都是外交官,而且總是樂於提醒我們這兩種人之間的巨大差異。他善於隱藏自己的真實態度,但是我們猜想,他認為海軍武官不過是個無聊政客,也瞧不起理查德森,覺得他在聯邦調查局只不過是個區域警察,他對我報以同情,認為我是個沒法避免的錯誤,被安插在一個非得招募些不牢靠的員工來填充新職位的部門裏。他默默地在喀布爾挨著日子,等著哪天被調往一個真正的使館,比如說像布宜諾斯艾利斯,或者維也納這類地方。接下來就是倫敦或巴黎使館。眼下,他在喀布爾的策略就是閉緊嘴巴。

剩下的兩個人就是我和努爾・木哈姆德了。福布羅根上校先對我說:“沙・汗的辦公室送來了文件,現在你可動身去坎大哈了。”

“我明天就出發。”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