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9頁)

“請繼續。”赫伯特爵士說。

莫西布・汗微笑著,調整了剛才那種沉重的語氣,接著讀道:

“他們在物質極度匱乏的環境中仍然能夠生存,在印度軍隊裏靠著英式訓練,也能夠培養出優秀的阿富汗裔士兵,但人數很少。多數阿富汗人都具有節制和頑強的品格,但是上層社會人士普遍沾染上墮落的風氣,積重難返,道德敗壞。初識阿富汗人,你很容易產生好感。特別是從印度過來的歐洲人,往往被他們表面上的坦率、開朗、好客,和男子漢氣概所吸引;但是這種魅力難以持久,隨後這個歐洲人就會發現,阿富汗人的殘忍和狡詐的特點與其獨立自主的精神一樣突出。”

莫西布・汗做了一個誇張的手勢,將這本百科全書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眼睛瞪著這些來朗誦戲劇的人。“諸位知道,這其中有一點很好笑。英國人寫了這種東西,可自己也不明白阿富汗人到底是怎麽把英國軍隊痛痛快快地狠揍了……兩次的。寫這東西的人肯定是憋在小房間裏,坐在凳子上,苦苦思索:這些阿富汗人究竟算哪類人呢?竟能夠打敗我們的軍隊?然後就七拼八湊地描寫出了一個最不像英國人的民族,隨後又將這些文字一本正經地寫進了這本巨著當中,我在牛津的時候第一次讀到這本書。我的反應是什麽?我當時的想法?我很驕傲,一個弗蘭基居然把我看得如此透徹,還寫得帶有如此敬意。現在我漸漸年長,這才從字裏行間看出了仇恨,或者說,是無知。其實,也並非如此。這些文字是一位學者帶著尊敬寫出的肺腑之言,只是他搞不明白我們阿富汗人的力量來自何處。不要忘記那句精彩的結語:‘這種魅力難以持久,隨後這個歐洲人就會發現阿富汗人的殘忍和狡詐的特點與其獨立自主的精神一樣突出。’”

“莫西布!”我嚷道,“你把這段都背下來了,是不是?”

“只背了我最愛的那部分。”他笑道。

“‘殘忍和狡詐’也算你的最愛?”阿斯科維斯小姐疑惑地問道。

“用上述特點來捍衛句子最末的一個字眼兒,就是好話了。”莫西布回答說,“一定要記住最後一個字眼兒,阿斯科維斯小姐。獨立精神。”然後他輕松地笑了起來,說道,“經過這麽多年的努力,你們英國人終於把我當成可以信賴的朋友了。否則我怎麽敢在這種地方給你們讀這種文章?就在這裏,我那些殘忍狡詐的祖先可是曾經兩次將喀布爾城裏所有的英國人趕盡殺絕。在1841年我們實施了暴行,然後在1879年故伎重演,你們居然還願意讓我出現在這裏,真是他媽的寬宏大量啊。”

“難道你以為我們英國人忘了那些大屠殺?”赫伯特爵士語氣沉重地說道,“那些事讓我們對喀布爾有了一種特殊的情結。在這些血紅色的殘垣斷壁之間發生的事情。就像在廣島,頭頂有飛機飛過時可能也是這種感覺。”

“我們最好開始朗誦劇本吧。”我提議。

“他想要出風頭。”一位年輕的英國官員嘲笑道。他是我的主要對手,也想獲得格麗琴・阿斯科維斯小姐的垂青。

“事實上,”一個法國人用法語說道,“他今晚還得親吻英格麗小姐呢。”

“沒錯,”我急切地說,“我非常希望能在明天早晨之前演到那個情節。”

“聰明小子,”英格麗笑道,“早晨是我最醜的時候。”

於是,朗誦就在這種氣氛中開始了。第一幕裏,大家的聲音都有些奇怪,因為演哈裏・布魯克的英國人一口牛津腔調,英格麗只能本色出演,她的角色只是個胸前偉大的瑞典美人,其他人也都沒進入狀態,包括我自己也是,怎麽表演也只是一個美國大使館裏的年輕小子。然而,畢竟屋子裏暖融融的,聽眾們又都全神貫注。屋外有狼群的氣味,沒有人會忘記我們身在阿富汗的嚴冬季節,離我們所知曉的文明非常、非常地遙遠。我認為,就連莫西布・汗也被我們的表演打動了,在第一幕結束的時候他問道:“赫伯特爵士,以前我錯過的那些聚會也像今晚一樣精彩嗎?”

“就我所見過的,一直很精彩,”英國人回答道,“三周前,我們朗讀了《天主教堂謀殺案》,我在裏面朗誦托馬斯・阿・貝克特的角色。”

“噢,我真該觀賞那次表演!”莫西布嚷道,“美國大學裏那幫人都很迷T.S.艾略特。他們崇拜艾略特,因為他是美國同胞中的詩人,他們尊重艾略特,因為他逃離了美國,那些人自己也想逃走,但是做不到。”

我恐怕當時入戲太深,真以為自己化身成《新共和》雜志的知識分子記者了,我說道:“你也逃離了美國,莫西布,就像艾略特一樣,但與他不同的是,你時時刻刻都在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