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2/13頁)

“一輛吉普車?”納茲魯拉問道,拽了一下胡子。

“是的。”

“耶穌基督啊!”納茲魯拉厲聲說道。他這句從沃頓商學院學來的感嘆對於一個穆斯林教徒來說很不恰當。“一輛吉普車?”他用手戳著地圖,“就敢穿越這樣的沙漠?”

“是的,”那個軍官毫無感情地回答說,“他們十天之前離開了坎大哈,開車前往格裏什克,沿著這條路線穿越沙漠。”他在納茲魯拉的地圖上劃了一條實線,這條線在沙漠裏走到一半時跟我們的預定路線匯合。

納茲魯拉想了想,說:“如果他們走的是這條路線,那麽我們有可能在後半程的任何地方遇到他們。”

我補充道:“如果他們的車拋錨了,他們也許會揮舞旗幟,這樣我們也能看見他們。”

納茲魯拉不抱希望地看了看我,問道:“他們熟悉這片沙漠嗎?”

“熟悉。”

“他們聽指令行事嗎?”

“他們是最好的。”

納茲魯拉研究了幾分鐘地圖。“我要你稍微改動一下我們的路線。我們在這裏停下來看看情況。”他往北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都快畫到沙漠外面去了,然後說道,“我們不會遠離這條路線。真主保佑。”說完,他緊打方向盤,調轉車頭向著城墻疾馳而去。過了一小會兒我們就進入了沙漠,向西追著落日而去。我們這支隊伍只有兩輛吉普車,每一輛都有高高的杆子,頂上有大塊的方形白布在風中獵獵飄揚。

阿富汗的大石馬戈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沙漠,因為雖然其中的確有大片連綿不絕的沙地,但是內部還有很多從山上掉落下來的頁巖,這些山脈數百萬年來不斷被侵蝕,並且逐漸惡化,導致在整個沙漠地區都可以看到大片的頁巖帶,有時寬達半英裏,吉普車在頁巖帶上可以開到時速四十英裏,這時我們的兩側就可以看到在一般沙漠中司空見慣的大片景色瑰麗的沙丘。

這片沙漠還有另外一個特點:當我們走到沙漠腹地的時候,看不到任何生物,也看不到任何一絲人類經過的痕跡。巖石上沒有苔蘚,石縫裏沒有種子發芽,沒有灌木,沒有鳥類,沒有積水的溝渠,沒有蜥蜴,沒有老鷹,沒有任何形態的綠洲。沒有廢棄的家園留下的籬笆墻或者廢墟,甚至連排成行的石頭也沒有。所見之處只有閃著耀眼光芒的、灼熱的空虛。我記得有一次身處沙丘之中的時候心中暗想:在極地地區,至少他們還有結冰的水和昆蟲,而這裏除了熱力之外,的確什麽也沒有。

“這裏有多熱?”我問努爾。

“一百三十度。但是我們並不擔心高溫,”他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著荒涼的景色。“我們擔心的是風。”他查看了幾座流沙,說道,“風速是每小時三十英裏。過一會兒會變成五十。這在沙漠裏可是要人命的。”

我現在開始佩服納茲魯拉給吉普車裝旗幟的做法,我們的隊伍穿越沙漠時,兩輛車常常沒法一同行駛,因為無論哪個駕駛員都不能確定看上去是道路的地方是否真的能走通;所以往往是落在後面的駕駛員才能發現正確的道路,而前面的駕駛員看好的路很可能只是一堵無法跨越的沙墻。這時候,沒找對路的駕駛員就得調轉方向,照著同伴的旗幟開足馬力追趕。駕駛員之間不用互相等待,但是雙方都有責任確認兩車之間的距離不會相距太遠。

“有沒有可能還是會把車開到死胡同裏去?”我問道。

“當然有可能。也許那些失蹤者就是這樣。遇到這種情況你就會需要另一面旗子了。”

我們已經在路上開了一個多小時,納茲魯拉的吉普車在前,這時他突然停了下來,等著我們跟上去。他示意我們不要出聲,然後指著一小群瞪羚——不超過十五頭——它們剛剛穿過這片可怕的荒地,雖然我連一片樹葉都看不見,可是它們卻早已熟知那些人類尚未發覺的隱蔽地區。

起初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對這些瞪羚著迷,但是我像中了邪一樣,坐在那裏直勾勾地看著這些小巧玲瓏的動物,姿態優美地站在滾燙的沙漠上。它們到底在這裏做什麽?它們的出現又意味著什麽?阿富汗有一些無名無姓的山谷,動物們可以在那裏覓食。它們到這裏做什麽?它們又何以令我如此心動?

瞪羚群中的哨兵看到了我們,於是這些小東西們輕盈地跳開,在夕陽中四散奔逃,它們閃轉騰挪,仿佛一群幽靈正在飄過沙漠。我從未見過如此恰到好處的姿態,它們疾跑而去,仿佛一段樂聲漸漸消失,這時其中一只還沒長角的小母羚向我們跑來,動作如歌如詩,令人窒息。突然,它看見了我們的吉普車,於是把尖尖的蹄子甩向一邊,在半空中調轉了方向。此番精彩的表演令我情不自禁地大叫起來,因為我看見這頭瞪羚的毛色與莫西布・汗的侄女所穿的罩袍別無二致。這頭瞪羚並非畜類,它不是一頭瞪羚,而是我內心欲望的化身。在這永無止境的、醜陋險惡的環境中,只能看見男性的身影,而這頭瞪羚令我感受到一絲女性氣息,令我回憶起女孩們的舞蹈,令我想起另一半神秘的世界。我看著它以無與倫比的優美動作東奔西突,最終消失在遙遠的沙丘中,此刻我早已淚水盈盈,我再也不能忍受這大漠的孤獨。我已迷失在亞細亞,我已被丟棄在世界屋脊,而瞪羚們悠悠蕩蕩,早已對此未蔔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