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5/8頁)

“等一下!”我喊道,充滿了道德上的優越感。

“米勒先生!”他回答道,把我的臉扳到他的臉跟前,“你心裏難道不明白,你們會對黑奴做出跟我們對待猶太人一樣的事情嗎?”

我平靜地說:“不要因為我們有少數幾個變態的人,就來判斷我們整個民族。”

“你們有很多很多的變態,多得數也數不完。”他向我保證,“我們在猶太人身上大發淫威。有一天你們會對黑奴大發淫威。”

“但是肯定做不出布痕瓦爾德【12】那樣的事情來。”

“剛開始,確實不會。”他贊同地說,“你們的理性不允許你們做出那樣的事情。你們有《人權法案》……但是過上兩三年,經過一番大肆宣傳……總統、教會、報紙、電影、工會……你難道不能理解你們會有很多美國人想要用機關槍掃射黑奴?”

“不理解。”我自信地說。

“米勒先生,你是個傻瓜。”他震怒地說。出乎我的意料,他跳起身來,沖到柱子那裏去,用拳頭捶打著石柱。“你認為成吉思汗的罪惡是從修建這根石柱開始的嗎?不。他一步一步地幹,直到這根石柱完全不算一回事。隨便你提任何一座美國城市,我都能在裏面找到樂意這麽做的人——或者應該說是樂在其中——被一步一步地引導著,直到往這根石柱裏填進活生生的人體。不,米勒先生,不!你認為我一開始就是現在這副樣子嗎?”他捶打著石柱,直到我覺得他的關節要流出血來。

他艱難地喘著氣,過來坐在我的身邊。現在已經過了午夜時分,我們兩人又都被沙漠中這悲慘的一天折磨得筋疲力盡,但是這根石柱讓我們無法入眠,史迪格裏茨輕柔地說道:“你真的認為,米勒先生,聯合政府關於我的報告,開頭就是像那根石柱一樣的惡行嗎?噢,不是的!在慕尼黑,我是一名體面的、受人尊重的醫生,娶了一位大商人的女兒……還是教會信徒。我妻子和我看到在納粹黨內部有幾個升職的機會,於是就加入了。還有很多頭腦清醒的男男女女也加入了進去。那些猶太人,我們都看不起他們……”他的語氣毋庸置疑,仿佛我自然會理解為什麽一個頭腦正常的人會看不起猶太人一樣,真的,仿佛對他們的恨意讓我倆親如手足,“我們只是把他們隔離開來。僅此而已,隔離開來。

“有一天,他們讓我檢查那些被關押的猶太人的健康狀況,我照做了,檢查得非常認真。相信我,米勒先生,如果我發現哪個猶太人需要昂貴的藥品,我會照實說的,有很多猶太人之所以活到今天,恰恰是因為我給他們開出了那些昂貴的藥品。”他點點頭,加強了辯護的語氣,我認為他常常與自己進行這種對話。有很多猶太人能活到今天就是因為史迪格裏茨醫生為他們所做的事情,這一點我也深信不疑。

“如果要審判我,”他相當自信地向我保證,“慕尼黑城的醫療記錄會顯示我拯救猶太人生命的一長串案例。全在那裏……報告裏都有。”

他用懇求的眼神看著我,一位疲憊的矮胖男人,頭上裹著頭巾,眉宇之間全是皺紋,眼睛裏滿是焦慮的神情。我覺得他也許在出汗,但是他背對著油燈,我只能看到他的影子。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語氣雄辯,字斟句酌:“沒想到還有其他的問題冒出來。我們得把一個猶太人給診斷成心理缺陷,這樣就能給他實施節育術。政府想讓我證明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人是四分之三血統的猶太人,好讓政府沒收他的財產。我之前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但是很明顯,他就是個猶太人……你總是一眼就能看出哪個是猶太人。於是,一步一步地,我的靈魂遭到了腐蝕。”

他受到一些沉重的仇恨的驅使,又沖到那根石柱旁邊,用手掌一下一下地捶著。“米勒,”他用沙啞的嗓音喊道,“那個往還有氣的活人身上澆石膏的人,你認為一開始就幹得出這種事嗎?你以為自己能完全不受影響嗎?”

“不殺猶太人,我能做到!”

“啊,但是黑奴就是你的猶太人。你在美國能不受影響嗎?”

“當然!”我憤怒地喊道。

“米勒先生,你是個騙子!你是個自欺欺人的騙子!”他又開始捶打石柱,“這也是你的恥辱柱。也是美國人、英國人和德國人的恥辱柱。我一個人不可能把它建造起來,你明白。”

讓我覺得難為情的是,他的喊聲漸漸哽咽起來,似乎他馬上就要痛哭流涕地認罪懺悔。然後,感謝老天,他重新控制住情緒,又跟我一起坐在了地板上。現在大約是淩晨兩點鐘,在科爾曼油燈那跳躍的燈火中,我看見他那張憔悴的臉龐,疲憊不堪卻又忍不住吐露出更多的秘密,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與那天在坎大哈的廣場上他痛斥那些舞男時用的眼神一樣。我仿佛又聽到他說著同樣的話,講述的卻是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們是些殘忍的小雞奸犯。他們一進城,就制造出深重的罪惡。這些相同的字眼兒到底意味著什麽,混跡於納粹黨徒中的時候,他自己的人生有過何種不堪回首的經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