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8頁)

我們大氣也不敢出,然後看見一小群瞪羚朝著月光的方向快速移動著,它們的動作看上去比在日光中更加優雅。這群瞪羚一直在北方的某個地方覓食,現在要回到沙漠裏的安全地帶,一個不會受到天敵驚擾的地方。這群瞪羚與我們剛剛目睹的慘痛死亡反差如此巨大,史迪格裏茨和我盯著它們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他突然拍了一下手,那群小動物受了驚嚇,跳起來像旋風一樣逃進了月光之中,最後消失在沙丘那邊。

“無比曼妙。”史迪格裏茨悄聲說。有生以來第一次,我跟這個德國人感同身受。我仍然想知道他為什麽要作出那個不可思議的決定,非要把普利契特拖入沙漠之中,我剛要問這個,他說道:“九點過了。咱們準備睡覺吧。”我們走進那間空曠的駝隊旅社,點燃了我們的科爾曼油燈,小心地避開遠在堡壘另一頭的那根詭異的巨柱。但是沒辦法,它就矗立在那裏。

我說:“在察哈爾的時候,你拒絕給出治療方案,這讓我覺得很吃驚……當時的情況很清楚,一旦普利契特把那條病腿拖進沙漠,他必死無疑。你為什麽不肯站在我這邊?”

“他必死無疑?”史迪格裏茨謹慎地問道。

“當然。就連我都看得出來。”我說話的語氣裏有某種東西,破壞了剛才欣賞瞪羚時那種聲氣相通的默契。史迪格裏茨也許懷疑,我在回到喀布爾之後會借普利契特的事不把他推薦給我們的大使。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雲,不高興地問道:“這麽說來,連你也能作診斷了,嗯?那麽讓我告訴你,年輕的朋友,我作不出那樣的判斷。我當醫生的年頭差不多跟你的年齡一樣大了。米勒先生,有很多病症你沒有資格下判斷。”

他突然站起身來,腳步沉重地走到柱子那邊,手裏拿著我們唯一的一把小刀,仿佛受到某種強大外力的逼迫一樣,用它使勁地刮著柱子外面的石膏。

“納茲魯拉說,這是他們的民族紀念碑。”我在房間的另一頭警告他。

“這是宇宙的紀念碑。”他糾正我,“我要看看裏面是什麽東西。”他的語氣十分堅定,喊道,“到這邊來,米勒。是人的頭骨。”

我明知不妥,但仍然緩慢地走到房間另一頭,手裏托著那盞科爾曼油燈,史迪格裏茨醫生一把搶了過去,把油燈抵在柱子上。我看到,在一寸厚的石膏後面有一個圓形骨頭。“這是頭骨嗎?”我問道。

“是的。你估計這柱子裏有多少具屍體?”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做了一個詭異的動作。他把油燈放在一塊空地中央,說道:“這是中央柱。”然後他平躺在地上,腳趾頭放在那盞油燈旁邊,命令我:“在我的肩膀處做個標記。”我在地上畫好標記後,他翻了個身,好讓我第二次標出肩膀的位置,就這樣圍著那根用油燈代替的圓柱繞了一圈。

“好了。”他多少有些滿意地總結道,“差不多一層能擠下三十具人體。現在的問題是,一共有多少層?”他後退了一步,計算到天花板的位置有多少層,“可能有四十五層。”他停頓了一下,臉上浮現出恐怖的神色,“我的上帝!這根大柱子裏有超過一千三百具屍體。”

我們坐在地板上,觀察著這座可怕的紀念碑,史迪格裏茨那種專注的神情打動了我。最後,我問他:“普利契特去世的時候,我看到你在身上畫十字,我沒看錯吧?”

“你沒看錯。”

“你過去是天主教徒?”

“在慕尼黑的時候是的。”

“但是你放棄了天主教。”

“當然了。因為我要在這裏過完我的余生。”

“為什麽?”我直截了當地問道。

“肯定有人告訴過你,米勒先生。”他不高興地說,“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根柱子才讓我如此著迷。它給了我希望。”

“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問道。

“這證明了一件我一直心存懷疑的事情。我們在德國的所作所為……真正可怕的行徑,人類一直在做這樣的事。”他居然拿野蠻時代的成吉思汗大帝為生活在文明時代的阿道夫・希特勒開脫罪責,我還沒來得及表達憤怒,他就補充道,“在每一種文明裏,都會有一些人橫行霸道。幸運的話,我們就能及早阻止他們。如果不夠幸運……”他指了指柱子。

午夜來臨之前,我們花了好幾個小時討論這件事,他講了在德國的所見所聞,說這種病態的行為有可能在任何時候發生在任何國家,為他的觀點提供了強有力的論據。我反對這種宿命論,但是他用激烈的語氣對這一觀點大加闡述。

“確切地說,”他說,“我沒有去過美國,但是我看過你們拍的電影,讀過你們寫的書籍。我很確定,在你們的國家要找到納粹黨衛軍的志願者來收集黑奴並把他們扔到集中營裏,簡直是輕而易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