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8頁)

就這樣走了五六天之後,我發現史迪格裏茨醫生身上開始發生明顯的變化。在坎大哈和穆薩達瑞爾時,他身上由於擔心啤酒和煙草的問題而散發的那種焦慮,在這裏已經煙消雲散,在駝隊旅社裏那種明顯的強烈罪惡感也無影無蹤了。他沿著駝隊小路輕快地走著,不戴頭巾也不戴土耳其軟氈帽,鐵灰色的頭發剃得短短的,讓陽光和風沙在上面肆意玩耍。他時不時地露出德國人特有的帶著深思熟慮的快樂神情,並提議把抵達喀布爾之前那天晚上我倆之間達成的互相尊重延續下去。

有一天,他離開自己在駱駝群前面的位置,落到後面來跟我談話。他用德國人的方式忽略蜜拉的存在,說道:“男人應該永遠用這種方式行走。”

我說道:“可能是因為你現在身體更好些了……這野外的空氣。”

“肯定不是因為運動量增加了,”他用醫生的語氣向我保證,“在慕尼黑的時候,我的生活方式非常健康,從我家到辦公室的幾個街區,我都是步行。”他回憶起那些美好卻不復存在的戰前時光,陷入了遐想之中,然後加重語氣說,“我認為給我帶來變化的是在駝隊旅社裏我對你作的那番懺悔。能夠對一個猶太人講出那些事情……”

“你覺得心靈得到了凈化?”我冷冰冰地問道。

“不,米勒!別忘了,我們談話時我並不知道你是猶太人。我所犯下的罪孽,我永遠也洗不清。但是我已經學會了背負著歷史生活下去……學會了將這個負擔完整地接納下來。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情。”

“為什麽到這次旅行你才完全解脫出來?很多年之前你就意識到了自己的罪惡。”

“啊,正是如此!”他同意道,“但是以前我總是過於關注自己的感受。我能逃離德國嗎?我能進入波斯嗎?我會被抓住,並被判以絞刑嗎?”他打了個寒戰,“我那時候很可悲,滿腦子想的都是我自己,想著我的香煙和啤酒。”

我問他究竟是什麽東西讓他超越了自己欲望,他說:“和你在駝隊旅社打的那一架。多年以來,西姆・列文都是縈繞在我喉嚨的一個鬼魂。但是在石柱旁邊和你打架,使得猶太人又變成了真實的形體……他們不再是鬼魂了。我殺死了一個男人……活生生的男人,但是我也受到了懲罰。駝隊可以重新上路了。”

我粗暴地說:“我真不願意相信是我讓你擺脫了那些冤魂的糾纏。”

“確實是你解脫了我。駝隊繼續上路。德國繼續上路。過不了幾年,美國就會求著德國恢復友誼關系。真是怪異,是不是?”

“你覺得這樣就能抹殺過去嗎?跟猶太人打上一架?”

“在某種程度上,是的。對於恐懼,我們只能忍耐這麽久。然後恐懼感就會消失,要麽是因為和猶太人打上一架,要麽是因為和科契人一起走上征途,要麽是因為日歷牌上的年份已經是1946年,而不再是1943年。那根石柱還立在駝隊旅社裏,裏面封存著屍體,但是在日光下遊牧民族已經開始放牧了。”他帶著勝利的表情看著我,面對著飽受侵蝕的山體大聲喊道,“恐懼已經消失。”

接下來,他依然無視蜜拉的存在,在巖石小路上停下了腳步問道:“米勒,作為謝罪演出的最後一幕,我可以親吻西姆・列文的手嗎?”

我驚呆了,但是當我看到他多麽需要這種救贖的時候,只得說道:“可以。”牲口們走過我們身邊,而他跪在巖石上,親吻了我的手。他站了起來,我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你說的沒錯,史迪格裏茨醫生。恐懼的確會消失。我不再將你看作一只墮落的畜生。你也是我們之中的一員……我們中的一員。”

他點了點頭,走回他通常待著的位置上去,身邊是馬福隆和駱駝;但是他走後,一直沒跟他說上一句話的精明的蜜拉,用普什圖語說道:“他說了很多,但是他真正的問題是……他愛上了艾倫。很快……”然後她做出了科契人表示性交的手勢。

我問道:“如果他們那樣做了,會怎麽樣?”

“你的意思是?”她又做了一遍那個手勢。

“是的。”

“也許我父親會殺了他。”她毫無感情地說道。她給我講了馬福隆的妻子愛上了印度拉瓦品第城市場裏的一個商人,於是她就從駝隊裏跑掉,跟那個商人躲了起來。但是馬福隆跟蹤了她,並且用刀子殺死了那個商人。“他的妻子就在那邊。”蜜拉平靜地說道。那邊有四個女人正在收集駱駝糞便,其中有一個比拉查年紀略大一些的健壯女人正在放聲大笑著,渾身充滿活力,鼻子旁邊還穿著一個金質圓形徽章。她懷疑蜜拉正在談到她的事情,於是愉快地跑到我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