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文武之德(第2/7頁)

歷史自有其軌跡,想著我一個念頭就可以逆天滅地,這想法不應該在歷史進程中。徐平辛辛苦苦,一步步步履惟艱,戰戰兢兢地做事,最後還是走在了歷史的軌道上。他對軍隊的改革,本質上是在走著嶽飛的路,只是具體手段,外在表現不同而已。他對朝政的改革,實際上在走王安石的路,雖然具體施政差別巨大,要做的事情最終殊途同歸。

這件事情有多難?徐平只要想一想自己前世理解的重文輕武,和這個年代的重文輕武有多大差別,就不寒而栗。自己要解決的事情,可是在一千年後還能被改得面目全非,完全引向了另一個方向。這要面對的阻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重文輕武被重新提出來,作為王朝滅亡的最大罪證,是在清朝。清朝與鮮卑北魏有諸多類同的地方,六鎮之亂導致北魏滅亡讓他們引以為戒。提出重文輕武的危害,一在於告誡旗人和漢人入旗者,不可漢化,不然六鎮之亂就是前車之鑒。二在於警告漢人,你們從祖上就是只有文治,沒有武力,好好接受統治,不要造反。

不是清朝的統治上層逼著別人做,漢族本身的知識分子也自覺地,在這一套話語體系中添磚加瓦。如趙翼《二十四史劄記》中說孝文帝:“蓋帝優於文學,惡本俗之陋,欲以華風變之……蓋欲興文治以比於古帝王,不知武事已漸弛也。”

重文輕武的話語體系,最核心的一點,就是反漢化。這不是胡化,胡化與反胡化的矛盾已經消失,軍事體系中從根本的立軍之本理論上的矛盾就是漢化和反漢化。

用重文輕武導致武事廢弛這套話語體系來論述古代王朝,是不能追到異族入中原前的漢朝和漢朝之前去的,因為這本是胡人軍事文化的特點。其興也勃焉,其亡也乎焉,本來就是草原上千年來不斷上演的場景。只是這種軍事文化來到中原,最終與中原強大的文化與經濟結合起來,立國幾十年軍力潰爛之後,還能夠用中原物力強行續命。

這其中的關鍵,是自北魏起,中原王朝傳統上所依賴的,漢族的軍事文化與制度已經斷代。數百年被胡人的軍事力量死死壓住,漢人自己也失去了軍事上的信心,被動主動地接納了鮮卑帶來的軍事文化。從那個時候再論兵事,可以看出來跟兩漢的明顯不同。

最終漢人的文與胡族的武,在雙方的互相作用,交流與碰撞中,一起揉合出來一個怪胎。漢朝兵民一體的傳統從此斷代,軍隊與社會隔絕,成為了一個特殊的人群。他們世代相傳,不事生產,靠著兵餉過活。各方接受,是說軍外的人為這個群體提供資源,這個群體持刀槍保護軍外的人,一如當年高歡說出來的理論。大宋斂天下之財以養軍,便是基於這樣一個基礎。當然事實是他們沒有起到保護的責任,索求的資源還越來越多。不能對來敵戰而勝之,還索求無厭讓國家供養不起,雙方的矛盾自然而然產生。

只有改朝換代的時候,這個群體才有可能被打散,不然牢不可破。原因很簡單,這是跟秦始皇收天下之兵一樣的路數,不過高明得多。不是收兵器,而是造出這麽一個完全寄生性質的人群。他們只能依賴於政權,政權一散,這些人就衣食無著。而且他們是舊政權的幫兇,除非新的王朝要再造這麽一個集團,接納他們,不然他們就只有一死,這是他們所謂忠誠的根本。而天下武力全都收到他們手中,戰力再差,也能夠壓制住境內造反的人。

這樣一個外來文化寄生性質的軍事集團,天然帶著草原上基因。當有利可圖,勝利唾手可得的時候,他們耀武揚威。而一當外敵強大,就畏敵如虎,與敵合作是第一選擇。他們本是寄生在自己國家上的,與社會與人民割裂,沒有保家衛國的自覺。

這樣一個軍事集團,初興時,可能戰力強大,一安定下來,便迅速墮落。能打仗是為了多搶錢,而安定下來之後,只要提籠遛鳥,就能拿著刀從寄生的母體予取予求,又何必委屈自己呢。對外作戰一有不利便投降動搖,對內鎮壓則窮兇極惡,是他們骨子裏的基因。

這樣一種文化,這樣一個拿著刀的集團,看起來應該是國之大害,人人喊打才是,其實不然。關鍵在於,這樣一個集團,裏面的人不事生產,不勞而獲,就可以過上中等以上生活,而且是世襲的。從這個集團形成起,就有許多人想過這樣一種生活。表現為軍事集團只是那時候軍力是天下根本,當軍力無此力量,也有人想換一種名目繼續再造一個別的什麽集團出來。只要把這個軍事集團的歷史洗清,把理論做實,新的集團也就有了基礎。

這個集團也以表現為文人團體,可以表現為宦官團體,也可以表現為商人,甚至銀行家,各種各樣的名目。只要能夠世襲,不勞而獲,輕易獲得社會資源,就有人向往。南宋滅亡,這個軍事集團破產。數百年後,還能夠再次以八旗制度還魂,可以想見其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