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文武之德(第3/7頁)

這樣一個集團的文化,天然帶有反漢化的性質。他們可以是漢人,卻會反對漢文化進入軍中。和平時期,軍事力量地位下降,他們會選擇卑伏。對朝廷小心謹慎,而對屬下則加倍刻薄。對朝廷謹慎以免禍,對屬下刻薄以斂財。一旦戰起,則以戰事脅國家,只顧私利而不顧大義。勝了就耀武揚威,索求無度,敗了就垂頭喪氣,慫恿投降。國家一亂,朝廷權威一失,要麽割地自立,要麽轉身投敵。對國家,對人民,沒有任何感情。

以重文輕武追述古代興亡,如果是漢人王朝,必把天下喪失的責任推在文官集團的頭上。如果是胡人王朝,則就成了因為漢化而滅國,沒有保住自己尚武的文化。漢人王朝是重用文官亡的,胡人王朝是漢化亡的,一個話語體系,取向顯而易見。這樣做不需要從史料上費多少功夫,因為武人集團帶有胡族文化基因,漢人王朝必然輕視。這是必然,也是史實。而至於在真正的歷史上,這些人分別扮演了什麽角色,已經不重要。如果有哪些人跟上面的論斷不相符,那就是特例,特例並不影響總體判斷。只要你信了,他就真了。

這套話語體系生命力之強大,讓人心生畏懼。在徐平前世,介紹少數民族的時候,如果是漢化程度深的,必然帶上由此帶來的天生柔弱。如果漢化程度淺的,必加一句這是一個尚武善戰的民族。歷史上是什麽樣子不重要,只要頑強地不被漢化就足夠了。

要理解這個年代重文輕武的性質,徐平前世有參照物。

太祖時曾掌禁軍大權的大將黨進是胡人——這不奇怪,禁軍集團本就是由漢化胡人和胡化漢人組成,再強調一遍,要注意這一個人群天然的動搖和投降傾向——本不識字。北宋立國之後,太祖提倡文治,有欲要武人盡讀書之意。黨進查看風向,也想學著說兩句有文氣的話,表示自己也讀書。他在太祖面前留下魯樸的形象,其實又慣會巴結尚未登基的宋太宗,本就是一個很會投上所好的人。一次上朝,他讓人幫著把自己要說的呈辭寫在笏板上,事前背熟。結果面見太祖的時候,卻又一時忘了,憋了半天說不出來,只好道:“臣聞上古其風樸略,願官家好將息。”完全詞不達意,讓宋太祖一頭霧水。此事在朝中傳為笑談,他解釋道:“我見那些窮措大受掉書袋,我也掉兩句,讓陛下知道我也讀書了。”

這件事被徐平前世的人拿來作為宋朝崇文抑武,逼著武將出醜的例子。其實黨進是不是真地背熟忘了,很不好說,他是個偽為魯樸而實際善鉆營的人。背過忘了,比真地在太祖面前說出來更符合他的人設。讓太祖知道自己想掉文人書袋,表示自己贊同提倡文治的風氣。而沒有做到,說明自己的質樸,從兩個方面投太祖所好。

在徐平前世,恰好有事情與此相映成趣。

那個時候的很多大人物,甚至有些高級官員,愛在記者公眾面前講英語。其實他們面對的是本國記者,本國觀眾,說的是本國事情,卻非要在話裏摻進英語去。這個習慣其實與黨進見太祖時的表現沒有不同,只是面對局勢,低下自己的頭顱,向占據優勢的集團文化行禮。黨進低頭的是漢人文官集團,講英語的人們則在向洋文化致敬。而對於某些身份的人來說,如果如同黨進一樣想說而說錯,則更加精妙,同時討好兩個群體的人。

明白了徐平前世的崇洋媚外,和由此引起的排外情緒,便就明白了宋朝的重文輕武。

五代初期是胡族勢力占上風,便就重武輕文。而隨著時間發展,胡族在漢化,便就慢慢向重文輕武轉變。到了大宋立國,這一切就已經都水到渠成。文武之爭,是漢化和反漢化之爭。漢化成為了主流,則重文輕武就是主流。

如果沒有自己的切身經歷,身處其境理解,徐平是不會想到重文輕武是這個意義。那個年代重文輕武這套論述歷史的體系,已經又換了另一副樣子。本來這是異族反漢化而使用的詞,在經過移花接木,改頭換面之後,完全成了另一個樣子。文和武,被替換了文官集團和武將集團,而後發揮。重文輕武本就是漢人王朝的事實,史實俱在,連史料都不需要東找西找,只要把結論換掉就可以了。

會給徐平造成這樣的困惑,自然是歷史這個小姑娘,怎麽打扮都看著順眼。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在宋和之前的朝代,漢族勢弱,異族入主中原的時候,擁抱異族文明,主動胡化的漢族人群,表現出來的身份是武將。而在徐平前世,國門大開,最先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耀花了眼,崇洋媚外的人,表現出來的身份恰恰是武將的對立面。

內在身份的重合,而表現出來的外表又恰好對立,相距千年的人群產生了共鳴。重文輕武這個話語體系,被重新打扮一番,來擡升前面兩千年他們同路人的地位。曾經是異族用來防漢化的這個詞,打扮成了漢族文化基因裏的軟弱,從根子上證明漢族文化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