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曠不羈

帝王亦名士

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遊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魏晉士族是由東漢中期的豪族演變來的,進而成為累世為官的世族,從此士人完成了貴族化,也使中國進入門閥政治時代。雖然魏晉時客觀上仍存在一個寒士階層,但唯一的現實是:這幾百年,門閥士族和他們的文化與風尚才是絕對主流。

王仲宣即“建安七子”之一的詩人王粲。王粲,山陽高平(今山東微山)人,文采斐然,深受魏文帝曹丕喜愛。他死去時,曹丕大為悲傷,親臨靈堂,對身邊大臣說:“王粲在時,喜歡聽驢叫,你們可各學一聲驢叫,為他送行。”

東漢後期和魏晉的名士率性不羈,情之所來興之所來,是無所束縛的,很多名士都喜歡聽驢叫。比如,東晉名士孫綽、孫統的祖父孫楚。

年輕時,孫楚隱而不仕,想對摯友、老鄉王濟說:“我當枕石漱流,做個高逸的隱士!”沒想到一激動說成“漱石枕流”。

王濟笑道:“流可枕?石可漱?”

孫楚笑,將錯就錯,讓那口誤轉為名言:“有何不可?所以枕流,是想洗耳;所以漱石,是想礪牙!”

及至四十歲以後,孫楚才為官,其風剛毅,每多直諫,有可能是第一個質疑當時的選官制度九品中正制的人。孫楚推崇王濟。王死後,孫楚非常傷心,對著棺槨說:“王武子!你生前最愛聽我學驢叫,現在我就再為你叫一次!”

於是靈堂上頓生驢鳴。

前來吊唁的賓客無不掩嘴而笑,孫楚擡頭道:“為什麽死的是王濟這樣的英才而不是你們!”

現在,王粲喜歡聽驢叫,皇帝曹丕在靈堂上也要大臣一起學驢叫。

可以設想,約一千八百年前,在王粲的靈堂上,驢叫聲此起彼伏,是何樣的情形。雖然是皇帝發話,但中間卻無強迫成分,意義就在這裏。

曹丕本人有沒有學驢叫?當然。

不拘儒家的傳統禮法,從皇帝那裏就這樣做了,一個時代的風尚安能不變?

看上去,貌似魏晉人愛好奇特,實則是親近心性的結果,由此才可以無拘無束、自由暢達。再比如,東晉玄學家張湛好於齋前種松柏,另一名士袁山松好作挽歌,時人謂:“張屋下陳屍,袁道上行殯。”松柏,本逝者之樹;挽歌,亦逝者之歌。這兩者,本身已森然,而卻成愛好。

現在,我們無法理解的,便是當時見怪不怪的。或者說,我們之所以無法理解,是因為心性早被規矩框死。而魏晉於我們的意義,即在於破除內心的樊籬。

最後,還是說說曹丕吧。

擊敗弟弟曹植,接過父親曹操開創的天下,曹丕代漢而建魏,這是三國時代真正的開始。

曹丕做皇帝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立“九品中正制”。

這個選官制度是來自“士之汪洋之地”潁川的大臣陳群建議的。

皇室曹家背景寒微,在曹操時代,梟雄強調“唯才是舉”,這也符合其貴刑法之術的特點。到曹丕這裏,好黃老之術,采取了陳群的建議,九品中正選拔官員的制度確定下來。對陳群來說,他當然要為士人代言;曹丕呢,本意想把父親選拔人才的方式制度化,但結果是:九品中正制成了士族壟斷仕途的制度保證和法律依據。

九品中正制,簡單地說就是把人才分為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朝廷在各州郡設立“中正”這個職位,擔任“中正”的人,工作只有一個,即圍繞著出身、德行和才華評議人物,然後向上級舉薦。

在這個選官制度中,“中正”這個角色最重要,即對某一地區的人物進行品評的負責人,由各郡長官推舉產生(西晉後由朝廷中的司徒選授),或由朝廷裏的官員兼任,他們基本上都來自士族。品評人才的內容有二:一是家世,二是品行才能。

九品中正制的出發點是好的,除看出身外,還注重人的德才。不過,進入西晉,大小“中正”已經完全被世家大族把持,出身不好的寒門子弟要想幹出一番事業,真是忒難了,難怪左思憂憤成詩,在《詠史》中罵了一通門閥政治: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竹林七賢

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鹹、河內向秀、瑯邪王戎。七人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永嘉亂起,中原士人紛紛渡江,在寄居江東之後,思念和追想曹魏、西晉時的舊人成為普遍的情緒,在感懷中漸漸有了正始名士、竹林名士、中朝名士這樣的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