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革命運動(前411年)

自前431年戰爭爆發以來,雅典人民在二十年的熱戰和冷戰中表現出了令人稱贊的團結。他們無法自由使用鄉村的農場和房屋,被迫擠進擁擠的城市中心,遭受嚴重的瘟疫,最後還在西西裏島蒙受了慘重損失,經歷了可怕的苦難,但他們仍然團結一心。自一百年前雅典驅逐僭主以來,雅典人一直保持著這值得稱道的團結統一。西西裏島災難之後,雅典人出人意料地迅速奪回了制海權,似乎能消除那次蹩腳行動的惡果,收復帝國境內的失地,也似乎能重獲勝利的希望。然而,波斯的參戰使這些前景都暗淡下來。前411年,潛伏已久的敵視民主制的力量開始在雅典復蘇,其利用波斯的嚴重威脅和亞西比德的野心,去攻擊民主制政權。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前411年是雅典從僭主統治中獲得解放(此後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民主制政權)的一百周年紀念。在這一百年裏,雅典發展得繁榮強盛,雅典人民漸漸將民主制視為雅典理所應當的政體。不過,民主制在希臘各城邦當中還是很少見的,大多數城邦都由寡頭政權統治,有的寡頭統治集團人數較多,有的則較少。雅典的上層階級也接受了民主制,參與爭奪領導權的競賽,或簡單地置身事外,但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之前,雅典幾乎所有的主要政治家都是貴族出身。

貴族傳統

有些貴族從來沒有拋棄對民眾統治的鄙夷,這種偏見在希臘傳統中根深蒂固。在荷馬史詩裏,貴族做出決策,發布命令;普通百姓安於自己的位置,服從貴族。前6世紀時的墨伽拉詩人泰奧格尼斯是貴族,但他的世界被政治和社會變革顛覆了,他的詩歌帶有憤恨,他的思想一直到前4世紀仍然對反對民主制人士產生強有力的影響。泰奧格尼斯根據出身將人類分為兩種:善良且高貴的人和惡劣且卑賤的人。只有貴族擁有判斷力和虔敬,只有他們能做到溫和、克制和公正。廣大群眾缺乏這些美德,因此是無恥而傲慢的。另外,好的品質是無法傳授的:“生養一個人容易,教他理智卻很難。從來不曾有人找到一種辦法,讓一個蠢貨變聰明,也不能讓壞人變善良……如果能夠炮制思想並將其灌輸給一個人,那麽一個好人的兒子永遠不會變壞,因為他會聽從好的建議。但永遠沒有辦法通過教導讓壞人變好。”(Theognis 429-438)

前5世紀中葉時底比斯詩人品達的觀點受到雅典上層階級的極大推崇。他的思想與泰奧格尼斯如出一轍:出身高貴的人天生就在智力和道德上比廣大群眾優越,而這種差距是不能通過教育來消除的。

光輝血統的意義重大。

一個人可以學習,卻仍然昏聵無能,

東搖西晃,始終步履蹣跚,

他的頭腦粗陋,

吸收了一千種美德的碎片。

(Nemea 3.40-42)

只有天生睿智的人才能理解:

我臂彎下的

箭筒裏

有許多鋒利的箭。

它們對理智者發言;

大多數人需要譯員。

睿智的人憑借血統便懂得許多事情;

粗陋的人需要被教導。

他們什麽都說。他們無聊地喋喋不休,

像烏鴉,與宙斯的聖鳥形成對比。

(Olympia 2.83-88)

在被這種思想塑造的人看來,即便說得好聽些,民主制也是愚蠢的,它也可能變得不公正和不道德。前5世紀20年代一位佚名作者(常被稱為“老寡頭派”)寫的小冊子《雅典政制》揭示了一些雅典人在戰爭期間的不滿情緒。“至於雅典人的政制,我不會贊揚他們選擇了這種政制,因為他們這麽做就是將大部分權力交給了粗鄙民眾,而非善人。”(1.1)那些安全而有薪水的職位給了群眾;那些危險的職位,如將軍和騎兵指揮官,則由選舉產生,給了“最有資格的人’(Constitutions of the Athenians 1.3)。

“老寡頭派”這樣的人的願望是,他們的國家能成為一個“歐諾彌亞”。這是斯巴達人給他們的政體取的名字,品達也用這個說法來稱呼科林斯的寡頭政權。在這樣的政體下,最優秀和最有資格的人制定法律,好人懲罰壞人;好人“不會允許瘋子出席議事會或者在公民大會發言。但由於這些好的措施,人們當然會陷入奴役”(1.9)。作者希望群眾通過奮鬥來保持民主制這種“惡政”,因為這對他們有好處。“但任何更願意居住在寡頭制城市而不是民主制城市的人,就要做好變得不道德的準備,因為他們知道,壞人在民主制城市比在寡頭制城市更容易潛伏、不引人注意”(2.19)。不足為奇的是,抱有這種信仰的人將把推翻民主制視為道德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