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地獄判官

噩夢始於一封十一字的電報:父親和姐姐死於車禍,速來。

只此十一字。

我盯著電報足足五分鐘,一遍又一遍讀上面的文字,希望它們能夠變戲法似的從我眼前消失或是變成別的什麽內容。

最後我把視線挪開,將電報放在桌上,凝視著窗外,二月的雪灑滿了曼哈頓的街道。馬普協德鎮(Maple Shade,新澤西附近的小鎮),印第安納州一瞬間離我遠去,連父親和姐姐的樣子,都掩埋在記憶的塵埃裏。

直到他們死了,我終於又將踏上歸途,現在就出發吧,去印第安納,去馬普協德,然後站在埋葬著他們軀體的墳墓旁,為往事流一滴淚。

我抓起電話,撥了一通電話給我妻子,她現在應該正在威斯切斯特準備今天的晚餐。“嗨,親愛的,”我對著話筒說道。“我剛收到菲利浦舅舅的電報,我姐姐和父親出車禍……死了。”

“天哪……”電話那頭,雪莉倒吸一口氣。“太可怕了!”

“所以……我看我們不得不飛回去一趟,參加葬禮和處理喪事了。今晚就走,沒問題吧?”

“當然。”

“好,我現在打電話給航空公司看還有沒有空位。我記得七點鐘左右有一班飛機……”

噩夢拉開了序幕。

我將電報塞入口袋。

幸好春季書展已經踏上正軌,一年一度的海王星書市正如火如荼地展開,當飛機機翼掠過起伏不平的賓夕法尼亞山脈時,我可以心無煩擾地享受這個夜晚。雪莉就坐在我身邊,看著她安詳的面容,我感到擁有力量去面對馬普·山德的任何難關。

馬普山德是一個有點兒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小鎮,地處景致糟糕的俄亥俄河岸,但同時幾乎位於三州交界的地方。雖然地理上將這個鎮劃歸印第安納州,但由於它實際上可算是辛辛那提的一個郊區,因此反而社會形態與風土人情會比較趨近於俄亥俄州。而人們的思維模式,則屢屢地體現出其以肯塔基州(除印第安納州和俄亥俄州外,第三個與俄亥俄河接壤的州)為代表的南部地區特點。

正是基於這種多元文化侵蝕下的意識流失,我在具備了獨自生活能力之後,就飛也似地逃離了這個地方,徹底和井底之蛙的過去告別。我是二十年前離開的,最早是在西部當報社記者;然後戰爭爆發了,我投筆從戎;接著遇到了雪莉·康斯坦斯,然後結婚;最後在不惑之年以前,我榮升紐約某出版公司副主席的位置。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回到馬普山德——除了極偶爾的幾次聖誕假期,其中還有一次是因為我的母親病危之際,想看看我妻子的模樣。

不過現在終於到了不得不回鄉的時候。我深愛的姐姐,還有也許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麽無情的父親,他們死了——死於一場車禍,就在俄亥俄河岸邊的某處,可能就死在那一列巍巍而立的楓樹當中的某一棵跟前。說到楓樹,這正是馬普山德鎮名的由來(楓樹:Maple,馬普山德即楓樹的影子)。他們就這樣走了,留下了還活著的人們——菲利普叔叔和他的妻子,我的姐夫,等等——為什麽偏偏死神選中的是這兩個人?

“我們就快到辛辛那提機場了,”雪莉在我耳畔低語,將我濃濁的思緒瞬間驅散。

“這麽快?”

“確實如此,”她回答。“過了這麽些年,再讓你回到此地去面對這一切,恐怕很難吧?”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有種不好的感覺……”

飛機在石砌跑道上顛簸著降落了,在兩翼擋風板的作用下,飛機迅速降低了速度。我們到了。這裏是辛辛那提,越過州界,我的家鄉就在幾英裏遠處。

我們開車橫穿布裏基市,離開264國道後,拐上克利夫斯的現代化雙向高速公路。這是一條再熟悉不過的路線,出租車司機駕著車飛快地穿越緩緩飄落的雪花,空氣中洋溢著懷舊的氛圍,有一些熟悉,有一些厭倦。

越過州界,便進入了印第安納州境內。沒過多久,路右邊就出現了熟悉的廣告牌:

歡迎來到馬普山德,美國最炙熱的小鎮。人口:32,590。基瓦尼斯俱樂部每周三中午恭候您光臨。

我不由地低笑出聲,腦海裏浮現出年輕時玩過的惡作劇。有人花了一整夜功夫把廣告牌上“馬普”和山德的第一個“S”的部分塗掉,第二天早上,過往的司機發現這塊牌子上是這樣寫的:歡迎來到地獄(HADES),美國最炎熱的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