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我的生命、意志為理性服務(反之亦然)。

——杜裏厄教授語錄

我們面臨的形勢很微妙,同行們的表現缺乏掌控自己的能力,這種缺失,後果堪悲。兩天的高壓態勢加劇情感沖動,獸性發作,回歸穴居原始生態。

我總覺得我出生太早,我們的人類太年輕,我相信,再過幾個世紀,像我這樣的人將生活在愛好和平的和諧環境裏,遠離原始的本性,可我們的現代人卻被原始本性所奴役。文明的指甲油塗層還遠未凝幹。要讓類人猿變成真正的人還需要很長時間。出生太早,人類太年輕……也許我的使命就是當好引領向導?任務重大。今早就是新的例證。

我曾經建議,我們七點鐘準時用早餐,實行嚴格的作息時間表是走向理性社會的第一步。但到了八點,仍然只有我一個人在餐廳為身體器官補充卡路裏。直等到八點半才看見第一盞燈出現,多洛雷斯·馬諾萊特來了,念的是第一遍嘆苦經。事實上,我們可以提出這樣的基本原則:從起床開始,與他人的關系就建立在訴苦的基礎上。關於多洛雷斯,除了她挺著大肚子強加給我們的下作變態之外,我們還應該消化理解她的苦衷,要在不明不暗的環境中展現深膚色之美有多難,耳背卻不可讓人看出有殘疾,還要做出給人打招呼的樣子,這瞬間表現實屬不易。無獨有偶,對待眼睛失明也有類似多洛雷斯的情況。

我這個老實人在早餐餐桌上正面臨著煎熬,如同置身於投訴點。一個說睡不好,另一個說洗澡只出冷水,再一個只喜歡咖啡豆現磨現煮咖啡。人不能不管不顧身體,只能對它百依百順,除非用憂慮來替代抱怨,轉移對肉體的關注,因為這是人體運轉的關鍵:憂慮會遮蔽不滿。面對沒完沒了的抱怨,我決定用嚇唬的辦法轉移他們的注意力,我一語道破早上不正常的現象:

“親愛的同仁們,有誰知道格魯克教授在什麽地方?他還沒有下樓來用早餐呢。”

多洛雷斯·馬諾萊特致聖—弗若修道院院長的信

神父:

幽閉的經歷在我身上產生了驚人的作用:各種形而上學問題向我襲來!舉例說吧,伊娃那填滿矽膠的肉體在體會到地獄之火的厲害時會產生什麽樣的化學反應呢?又如,邁克哥納罕果真是反基督的化身嗎?再如,杜裏厄教授是不是一個幽靈啊?他對馮·格魯伯之流的妖媚無動於衷,這說明他是一個有品位的男人;但他對我的魁力也無動於衷,我猜是因為我即將為人母,他是一個彬彬有禮的男人;可是,他同我面對面用早餐,卻閉著眼睛不看我一眼,讓我後脊背陣陣發涼。

今天剛發生的神秘事件,格魯克蒸發了。他不可能離開酒店,然而他又不在酒店裏。那他在哪裏?冰雪覆蓋之下出現了新的形而上學問題:有一個叫格魯克的人在零度環境中融化了?這倒不是說我們想念他,而是這的確有點怪誕離奇。

整個上午,我們把酒店的犄角旮旯都搜遍了,毫無結果。我們分頭到各個房間去找,我在奧斯卡陪同下負責檢查廚房,奧斯卡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夥子……您知道,神父,我對天主發來的種種暗示從來都是言聽計從的。我很快就明白了,主之所以在不明不暗中把我們結合在一起,是因為要我完成一項神聖的使命。應該懂得為身邊的人犧牲自己,這是基督發來的信息,更何況在廚房裏我覺得奧斯卡離我很近很近。就我而言,我感到有一股強烈的犧牲自己的欲望……但傳經布道談何容易,這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我剛剛草草地在他胸前畫了一個小小的十字,他的臉立刻就變得通紅了。我以為溝通之前需要稍加等待,而且耐心和毅力是我虔誠的兩大支柱……您很清楚,神父,我見識過更艱難的使命。有時候,我情不自禁回想起在您的教堂深處的古老懺悔室裏暗度陳倉的小小插曲。……那您呢?

5月6日 星期天

格魯克的失蹤令大學問家們大惑不解,其實他們並沒有必要為此傷腦筋。他怎麽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呢?我們搜遍了全酒店的各個角落,這個問題一直糾纏著我們。如果換個環境,這種密室失蹤的神秘事件很可能引得周圍警察、探案專家眉飛色舞、津津樂道。盡管我們做了很大的努力,格魯克依然下落不明。檢查他的房間,只發現他的行李完好無損,文學愛好很廣泛(廚房裏的納丁·羅斯柴爾德(1)與七星詩社的熱拉爾·德·內瓦爾(2)),睡覺時有一只可愛的長耳兔豆豆陪伴。

度過一頓可與福島情人節相媲美的浪漫燭光晚餐後,為了保持團隊的精神,決定重啟研討會的議程。大家都希望波波教授會談及他昨天收到的未發表的手稿,也希望他會為這神秘的發現發表點先見之明,然而,從清早至今,他沒說過一句話,誰也不敢向他提問題,波波似乎比平常更分心走神,他只埋頭寫他的便利貼,甚至連餐盤都懶得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