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第2/6頁)

老錢自己並不知道,他簡單的一句話,卻是在無形中給曉武增添的砝碼。對於那兩個寶貝師父,他在遇到困難時也不是沒想過,可這兩個人現在活得也並不滋潤。  

鄭耀先算是累慘了,每日三餐要在廚房幫工,白天還要去開荒種地,晚上還要加班加點參加土高爐煉鋼。口糧沒給他增加,產量也沒見怎麽提高,這勞動量倒是翻了番。韓冰給他記過一筆帳:雞沒叫他就得起床備菜,雞叫了他就要出工種地,刨除中午晚上他要從地裏回來參加食堂勞動,半夜兩點他才能頂著一腦袋煙熏火燎,被值勤管教送回自己的小窩棚。照勞改農場大隊長的話來講:這叫洗心革面戴罪立功。

“我戴罪不立功還不行麽?”私下裏,鄭耀先對韓冰暗暗叫苦,“種地是沒辦法,可這煉鋼,不會連個瘸子都不放過吧?”

“誰叫你平時怪話多,不整你整誰?再說了,你也不看看自己身份,既然是專政對象,怎麽弄,你都得忍著。”

“可這兩天我那腰……唉!不說了。”

“怎麽啦?腰痛?”

“能不痛嗎?一百多斤的破鍋爛勺,我一扛就是三裏地一個來回呀!哪怕是匹騾子,也不能這麽折騰吧?”

“一百多斤扛出三裏地?”望著鄭耀先那枯瘦如柴的幹癟樣,韓冰覺得有點誇張,“你有那體格嗎?”

“這不……”掏出汗巾讓韓冰瞧瞧,烏黑的毛巾上,全是斑斑血跡。

“你吐血啦?”

“我連肺子都快吐出來了。”

“那你怎麽不跟管教說?”

“沒有用,人家政府說了,無產階級都在加班加點,哪有讓反動派躲在一旁抽煙喝水的道理?”

“還別說,這話聽起來蠻有道理的,呵呵!”

“所以啊!咱就繼續幹唄!”捂著嘴,用力幹咳了幾聲,鄭耀先對韓冰偷偷又道,“市文聯有個叫張什麽的右派,就是沒事兒愛寫寫詩歌的那個,今天累死了。”

“啊?”

“一分隊那個叫王什麽的右派,昨晚上吊死了。”

“啊?”

“三分隊一個剛結婚又離婚的小丫頭,也是咱們同類,高爐破裂濺了一身鐵水,身上那火苗呀!哎呦……”

“人怎麽樣了?”

“不死也得變成我這模樣。”

韓冰的手開始抖了。就在不久前,她剛剛接到通知,要去頂替一個女孩煉鋼。現在想想,她知道自己是去頂誰了。想當年在槍林彈雨中,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的女英雄,現如今她卻怕了,眉頭也不是眨一下的問題,連腿肚子都哆嗦。

“你吃過飯沒?”鄭耀先問道。

“嗯……”點點頭。

鄭耀先從碗裏拾起個窩窩頭,蘸點鹹鹽水,塞進韓冰手中:“把它帶上,咱們這些人命賤,人家那鹽汽水不是給咱預備的,有了它你就能撐過去。”

“可這是你的口糧,每天只吃一個窩頭,你受得了嗎?”望著面前這醜陋的男人,韓冰的眼睛濕潤了,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我命賤,早就是該死之人,可你不同,活下去比我更有意義,”慘然一笑,鄭耀先又道,“如果有一天,你查清我不是鄭耀先,別忘記來我墳頭說聲對不起。”

韓冰哭了,她捧著窩窩頭默默流下眼淚,此時此刻,面前這男人到底是不是鄭耀先,已經不重要了。直到現在,她才真正意識到一點:原來自己最應該做的,就是留住這患難中得之不易的友情。

鄭耀先病了,病得很嚴重,整日整夜嘔血咳血。即使是這樣,管教一方依然未停止他的工作,直至其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才象征性地給他掛了瓶鹽水。

“你的問題是該如何改造自己思想,”姓郭的管教對奄奄一息的鄭耀先和顏悅色說道,“勞動只是一種手段,目的也並不是要整誰,一個人能有多高的思想覺悟,會在勞動中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來。”這屬於典型的站著說話不腰疼,至少在鄭耀先看來,眼前這個管教,就不是一塊什麽好餅。

“你沒事兒吧?”郭管教問道。

“您看我象不象有事兒?”

郭管教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委婉地給他講起革命故事:“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在長征途中,有一個負傷的炊事班長,當時他的傷口已經化膿了,高燒不退,可他每天仍然咬牙堅持為體弱的戰友扛槍……”

“對不起,我還不想死,”鄭耀先心平氣和地說道,“我說這話沒別的意思,也不想和誰過不去,不過您孩子要是高燒不退,您還會勸他給小同學洗澡搓背麽?”

“你……”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哪!自己都辦不到的事情,怎麽能拿來教育別人?現在的問題是,不管是不是右派,你應讓大家好好休息,他們是人不是畜牲,這個道理馬克思沒教過你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