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篇 秘轎案 第七章 乾(第2/7頁)

明白這些後,陸青再不怨恨娘,反倒生出幾分哀憐。這哀憐不但能讓他娘魂靈得安,也讓他自家得以松釋。

十年前,那相士帶他到了汴京,又見了許多貴戚重臣、富商名儒,他眼力越發通透精準。沒過兩年,那相士病故,陸青便承繼其業、自立門戶。幾年間,便在這京城立起“相絕”的名頭。

他原本住在城中,尋他之人,日日候滿在門前。他卻越來越倦於這營生,只得不斷提高相費。一般卦師,相看一回,至多三五十文錢。他起初便是三百文,後來升為五百文,求相之人卻仍增不減。他又升至一貫、三貫、五貫,每日仍應接不暇。他索性加到一百兩銀子,這才略略清靜了些。他的名頭卻由此越發神異,來相看的,盡是尊貴巨富之人。這等人,大多自視極高,名為請教,實則極少能聽進逆耳之言。

人求他是為算命,可這命哪裏算得來?即便能算準,某人某日注定被某片瓦砸死,你讓那人躲過此災,此人命便改了。他命一改,自然會波及身邊之人,這些人之命相應都會改,由近及遠,世上所有人之命,都將因這一片瓦而改。這些人反過來,又會波及最早那人,那人命運也將再度改變……這只是一人一瓦。再多一些,其所波及不知將會繁雜紛亂到何等地步。

陸青這相學,並非算命,而是察人。由人之形,觀人之神,查人之心,判斷此人天性涼溫、器量寬窄、心境明暗、稟賦厚薄、氣質清濁、智識高低、心思粗細……從而得知此人行事高低、功業大小、處世難易、遭際順逆等。如同相馬,只能判定馬力之健弱、快慢、長短,哪裏能斷言這馬命之好壞、壽之短長?

若想改命,唯一之法,是改變自家心性。但所謂本性難移,若非大智大勇之人,哪能輕易改得了自家性情稟賦?即便陸青明白指出其心中症結,絕大多數人也依然故我。心性不改,自然行事不改;行事不改,哪裏能改得了命?

因而陸青越發厭倦,他原本就無心浸染這人世,又不願違心敷衍。

有回,他偶然進城去到孝嚴寺,遇見了寺中住持了因禪師。閑談間,竟與了因禪師有些舊緣。了因禪師原本在拱州出家,陸青的祖父則是那州裏富商。了因禪師見睢水上下幾十裏地只有兩座舊木橋,便立志化緣,修造十座木橋。他尋到了陸青祖父,陸青祖父為人豪俠仗義,在外行商許多年,正打算賣掉田產,回江南家鄉,便一力承擔下這樁善舉,賣了帝丘那片田,將四千貫錢全部拿來資助修橋。

了因禪師與如今汴京作絕張用的祖父相熟,便從京城請了張老作頭來督造橋梁。沒想到才開工幾日,便惹出一樁官司。陸青祖父因一向瞧不慣草藥楊家欺壓窮苦佃農,便將那塊田賣了兩道。頭道錢捐給了因禪師,二道賣給了草藥楊家,錢則自家卷走逃離。了因禪師到處尋不見陸青祖父,心中不安,便去皇閣村草藥楊家,打算商議一個妥當法子。快行至楊家時,見一個孩童從院裏跑出來,轉到側墻根下,把一樣東西壓到一塊石頭下面,隨即跑回了院子。

了因禪師有些好奇,走過去搬開石頭一看,竟是陸青祖父那第二道田契。了因禪師猶豫半晌,怕善橋造不成,終沒能克制私心,便揣起了那張田契,緊忙離開。

那十座橋順利造好,了因禪師卻心懷愧疚,便離開襄邑,做了個行腳僧,四處遊方行善。多年前,他身體漸衰,才來到汴京,在這孝嚴寺做了住持。

前年,了因禪師圓寂,讓徒弟轉交給陸青一包東西。陸青打開一看,裏頭是幾本冊子和一封書信,均是了因禪師手跡。陸青先讀了那信,了因禪師囑托他尋機設法勸解救拔宮中太傅楊戩。陸青讀後,不由得詫異而笑。然而,等他讀完那幾本冊子,卻再笑不出來。

了因禪師負疚於自己當年所為,那心病始終橫梗於心,後來無意間得知,草藥楊家因被騙買那塊田,家道敗落,次子楊戩入宮做了內侍。他推測年齡,那張田契正是楊戩藏到院墻外石頭下的。

了因禪師深知因果,得知這消息後,越發驚懼愧慚。他見佛經中雖反復言及因果,卻未有哪一部細述過因果變化。他便回到襄邑縣皇閣村,從頭細細追尋那假田契在楊戩身上所造因果。他尋訪到楊家鄰人故舊,拜問過楊戩姊姊,又一一尋見了幾位宮中老內侍,前後耗費數年工夫,細細寫下楊戩這五十年生平所為。

楊戩兄弟三人,他排在中間,自幼便被父母輕視。因那假田契,家敗之後,他父親將他賣入宮中。到了宮裏,楊戩被分到禦藥院,任清掃之職。他沉默少言,只和一個叫姚辛的小黃門常在一處。姚辛在廚房做雜活兒,每日飯時,由姚辛給眾人舀飯。另有一個小黃門名叫朱瓚,性情強橫,又會巴附上司,時常借勢欺辱他們這些瘦弱者。